《雪》四人谈
读《雪》需要联想
王蒙
《雪》这篇文字(类似的还有《秋夜》等),比较接近于我国古代所说的“兴”体,“兴者起也”,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联想。它生动地描写景物,然而它不是一般的风物画,不是“赋”,不那么直观、真实。它又不是寓言,不是“比”,不是那样自觉地用一种对象作手段去表达另一种对象或另一种抽象的思想。但它只有“兴”的前一半,某种具体的事物——雪,却没有后一半:从这个具体事物联想起来的更大更深更感人的形象和思想。这可能是由于作者的有意含蓄,也可能是由于作者无意自觉地去完成这一联想,他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凭直感写雪罢了。但是妙就妙在哪怕是在这种严格的局限于对具体对象的描写中,由于描写是这样深刻地抓住了具体对象的特征,这种特征是这样浓重地体现了作者的内心世界,而作者的内心又是这样深刻地体现了时代和社会的矛盾;因此,这些描写就富有启发性地提供了将对象的特征重新加以结合的条件,以至于,在“雪”的后面,那种更大更深更感人的形象和思想,已经成熟到呼之欲出的地步了。在这种情况下,读者的切切实实从形象出发的,而又是活泼敏捷的联想,是多么必不可少,多么引人入胜啊!
灵魂的柔软和坚硬
黄蓓佳
我没有研究过鲁迅日记,不知道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中期,鲁迅写下这一篇美文《雪》的时候,是不是正在北京的四合院里住着?他是穿着薄薄的棉袍,背靠着屋内微温的炉火,透过带窗格的玻璃,凝望半空中那些如粉如沙的朔方雪花的吗?那一瞬间里,他的目光是不是越过千里万里冰封的世界,越过几十年漫长的时间隧道,回到了童年的南国的故乡?如果是这样,当他在纸上写下那些关于江南之雪的文字的时候,他的姿态应该是恬静的,嘴角的笑容是温情的,心里的渴念是悠远、惆怅而又饱满的。也许他的眼睛里还有些微的湿润,因为昔日不可重来,记忆只能留存于想像,既然他已经似一粒种子被风吹离家园,命运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漂泊动荡,故乡成了他心中无数凝缩的碎片,一点一点,时时浮出,像他手中须臾不离的烟卷一样,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被滋润得舒服,而后那烟雾又丝丝缕缕地离他而去,使他的心脏和躯体越发地顽强和坚硬。
是的,所有那些我们熟悉的鲁迅的形象——我们从照片上看到的,从书中读到的,从史学家口中听到的,从他的纪念馆里瞻仰到的——都是顽强和坚硬的,一个斗士的灵魂,不屈者的灵魂。只有细读他关于故乡的文字,熟悉他的阿长妈妈,他的朋友闰土,他的“三味书屋”和“百草园”之后,浸润在他情趣盎然的童年世界时,我们才会轻轻地叹一口气,欣悦地想到,鲁迅也是温情的鲁迅,是柔软和童真的鲁迅,率性和孩子气的鲁迅。
这样,我们可以闭上眼睛,仔细想一想鲁迅笔下“滋润美艳”的江南的雪花了。在我们的眼前,冬花在雪野中斑斓地开着,蜜蜂在花间嗡嗡地闹着,小手通红的孩子们在门前雪地里忙碌地塑雪罗汉,闲适的父亲也踱过来帮忙。雪罗汉用果核嵌眼,胭脂涂唇,目光灼灼,嘴唇通红,但是只一个晴天就化了,成了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这就是鲁迅心中富足的故乡,温暖的故乡,安逸和春光无限的故乡。即便在冰雪袭来之时,也掩不住处子—样明媚的笑靥。这样的土地和气候,能够消融一切坚冰,让人的情意缱绻,醉眼蒙眬,春心荡漾。
所以鲁迅离开了故乡,因为他灵魂的另一面是顽强和坚硬。他要让绵密和潮湿的雨死了,变作凛冽而孤独的白色精魂。他渴望见到“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的朔方大雪,欣赏它们“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的激情和疯狂。他心中的理想,他的心志、性格、做人做事的原则,无一不契合着朔方大雪的本质,铺天盖地地飞落,纷纷扬扬地挥洒,咄咄逼人地闪烁,以压倒一切的气势,扑向黑暗中的世界,梦想塑造出一个洁净和纯美的辉煌。
灵魂的另一面,那种故乡的湿雪浸润出来的柔软和温情,他把它留在了纸上,留在了自己的文字和心里。
只能是这样,别无选择。
简洁精纯的《雪》
斯 妤
鲁迅先生的文章,向来以洗练著称。写人写景叙事,无不简洁精纯,绝无半点冗杂。
《雪》全文不足八百字,描绘的层次却很丰富:江南的雪野,雪地里孩子们的嬉闹,朔方的雪,旷野里雪花升腾的壮阔场面。文字可谓简洁,但每个层次的描写都恰到好处,添一字嫌多,减一字嫌少。而无论形还是神,却都准确地传给读者了。比如文章开始,仅用“滋润美艳”四个字,就将江南雪的特质准确地概括出来,并因为它同时调动了视觉、触觉,所以给读者的印象鲜明而深切。后面对于朔方的雪的描绘,用了“如粉,如沙”两个比喻,四个字便写尽了北方那干燥、纷飞的雪花的特质。而旋风中的雪景的壮观,作家只用这样几个简洁的短句描绘:“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寥寥数语,那旷野上闪闪地旋转升腾的壮丽的雪景已如在读者眼前。
《雪》的独特之处
李允经
《雪》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不仅仅写了“朔方的雪”,而且运用想像,扩大了艺术的视野,把它和“暖国的雨”“江南的雪”作了对比描写。作者说:“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这是先拿“暖国的雨”和“朔方的雪”作对比,或者说是以前者来衬托后者。相比之下,朔雪不仅幸运而且有一种优越感了。这就隐约地流露了作者对它的战斗丰姿的喜爱和赞赏。然而全文对“暖国的雨”,也仅仅是这样一个挑战性的发问,此外,便不再多用笔墨。在艺术处理上是略写。对于“江南的雪”则不然,是详写,而且就篇幅来看,占了全文的大半。但就全篇来看,这依然是一种对比,或者说是一种衬托,是以南雪的柔美来进一步衬托北雪的壮美,从而巧妙地抒发作者那种渴想暖春,渴求光明;憎恶严冬,憎恨黑暗的思想感情。
对比和衬托是一种艺术手段和技巧。在文艺作品中,我们常常见到艺术家们把人与人、事与事、景与景作对比,并在这种对比描写中表达自己的倾向和爱憎。散文诗《雪》正是以对比和衬托的艺术手段来“谋篇”,使作者的感情沿着对“暖国的雨”“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艺术描写,由低潮走向高潮,由平静走向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