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谈小说
这是六千多字的短篇。故事很简单:向敌人进攻的我军前沿包扎所里发生的一个小插曲。人物两个:主要人物,十九岁的团部通讯员;次要人物,刚结婚的农村少妇。但是,这样简单的故事和人物却反映了解放军的崇高品质(通过那位可爱可敬的通讯员),和人民爱护解放军的真诚(通过那位在包扎所服务的少妇)。这是许多作家曾经付出了心血的主题,《百合花》的作者用这样一个短篇来参加这长长的行列,有它独特的风格。恕我借用前人评文惯用的词汇,它这风格就是:清新、俊逸。这篇作品说明,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他的风格。
让我们看看作者是怎样展开故事和塑造人物的。
作者把这两者结合得更好,而且尽量让读者通过故事发展的细节描写获得人物的印象;这些细节描写,安排得这样的自然和巧妙,初看时不一定感觉到它的分量,可是后来它就嵌在我们脑子里,成为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的风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例如,作者写团部的十九岁的通讯员带引“我”到前沿包扎所的路上,从“我”的眼中看这小伙子的外形时,有这么一笔:“肩上的步枪筒里,稀疏地插了几根树枝,这要说是伪装,倒不如算作装饰点缀。”后来(在小说里,这是隔开一大段的故事发展,差不多快到故事的后半截的时候),作者写这位通讯员给“我”留下两个馒头,而自己回前线时,又描下这么一笔:“我走过去拿起那两个干硬的馒头,看见他背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⑤着。”这闲闲的两笔,前后呼应;这两笔之间有两千多字写故事的发展也写这位通讯员的风貌和性格,然而有了这前后呼应的闲闲的两笔,可就把这位青年通讯员的天真、纯洁、面临战斗而不紧张、爱好自然等等品性,异常鲜明地描画出来。
又例如:作者写“我”和通讯员分头向老百姓借被子(准备给前线下来的伤员用的),而通讯员遇到困难(一家的一个少妇不肯借),“我”帮助他解决了困难以后,通讯员接了被子转身就走,匆忙中他的衣服被门钩撕破的当儿,又闲闲地插了这么一笔:“那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夹了被子就走。”这一笔却直贯到故事的结束,当重伤的通讯员被抬到包扎所(他是为了救护一大群担架员而牺牲了自己的),“我”去找了医生来时,作者是这样写的:“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就是先前要给通讯员缝好撕破的衣服的那一位,在借出被子以后也来包扎所服务了。——笔者)正侧着身子坐在他(通讯员)旁边。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这里,前后呼应的两笔,有声有色地而且有层次地写出了一个普通农家少妇对于解放军的真挚的骨肉般的热爱;而且,这种表达热情的方式——为死者缝好衣服上的破洞——正表现了农民的纯朴的思想感情。
作者善于用前后呼应的手法布置作品的细节描写,其效果是通篇一气贯串,首尾灵活。这种前后呼应的笔法,举其显著者而言,在全篇中就有这么几处:通讯员枪筒插的树枝和野菊花,通讯员给“我”开饭的两个馒头,通讯员衣服上撕破的大洞,新媳妇的枣红底白花的新被子。特别是通讯员的被门钩撕破的衣服,这一细节描写,前后用了三次,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上文都说过了,中间一次是写担架员抬了重伤员进包扎所,“我”听得新媳妇一声惊叫,急转身去看时,“……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用这样的方法点明这个重伤者就是我们印象很深的通讯员,不但文字跌宕有力,而且唤起了我们的种种回忆——借被子,门钩挂破衣服,却又害臊,死活不肯让人为他缝好。
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它是结构谨严,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但同时它又富于抒情诗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