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散文在西汉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史传散文中,班固的《汉书》和赵晔的《吴越春秋》都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政论散文相继出现了以王充《论衡》、 王符《潜夫论》为代表的一批积极参与现实的作品。另外,游记、碑文等新的散 文样式也崭露头角,开始成为文体大家庭的一员。从总的趋势看,东汉散文向着 骈俪化的方向发展,同时,不少语体散文作家也着意追求通俗易懂、浅显明快的 文章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对浮华文风有所矫正。
第一节 《汉书》
西汉士人宦海沉浮的艺术再现家族兴衰史的展示 李陵、苏武的悲剧人物 形象 精密的笔法 对起始事件的交待 篇末的轶闻逸事
班固编撰的《汉书》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在叙事写人方面取得很大 成就,它是继《史记》以后出现的又一部史传文学典范之作,因此,历史上经常 把司马迁和班固并列、《史记》和《汉书》对举。
《史记》最精彩的篇章是楚汉相争和西汉初期的人物传记,《汉书》的精华 则在于对西汉盛世各类人物的生动记叙。《汉书·公孙弘卜式宽传》对于武帝 和宣帝朝涌现的各类人材作了概述,其中提到的绝大多数人物都在《汉书》中有 一席之地,分别为他们立传。通过叙述这些历史人物的事迹,全面地展现了西汉 盛世的繁荣景象和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史记》所写的秦汉之际的杰出人物是 在天下未定的形势下云蒸龙变,建功立业,此时涌现出一批草莽英雄,其中最引 人注目的是战将和谋士。《汉书》所写的西汉盛世人物则不同,他们是在四海已 定、天下一统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其中固然不乏武将和谋士,但更多的是法律 之士和经师儒生。和秦汉之际的战将谋士相比,西汉盛世的法律经术文学之士的 阅历虽然缺少传奇色彩,但许多人的遭遇却是富有戏剧性的。他们有的起于刍牧, 有的擢于奴仆,但通过贤良文学对策等途径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其中有许多轶 闻逸事。公孙弘年六十余才以贤良征为博士,奉命出使匈奴,因奏事不合天子之 意,不得不移书言病,免职归乡。后再次征选贤良文学,菑川国又推荐他应召。 鉴于以往的教训,公孙弘根本没有信心,百般推托。出人意外的是,对策之后公 孙弘名列榜首,“召入见,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汉书·公 孙弘传》)后来又屡屡升迁,数年后便拜相封侯。公孙弘后期的人生奇迹,和他 先前的仕途受挫形成巨大的反差,对比非常鲜明。硃买臣拜会稽太守一事也富有 情趣:
初,买臣免,待诏,常从会稽守邸者寄居饭食。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 其印绶,步归郡邸。直上计时,会稽吏方相与群饮,不视买臣。买臣入室中,守 邸与共食。食且饱,少见其绶。守邸怪之,前引其绶,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 守邸惊,出语上计掾吏。皆醉,大呼曰:“妄诞耳!”守邸曰:“试来视之。” 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坐中惊骇,白守丞, 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买臣徐出户。(《汉书·硃买臣传》)
硃买臣是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他在免官之后曾到会稽驻京机构所在地寄 住,穷愁潦倒,来京办事的会稽老乡也看不起他。硃买臣拜为会稽太守之后,他 隐瞒真相,故作矜持,而会稽同乡则前踞后恭,丑态百出,演出了一场滑稽剧。 《汉书》展示了官场上形形色色的世态人情,生动地再现了西汉盛世各类士人宦 海浮沉的情境,他们的成功和失败构成一幅幅维妙维肖的画面。
除《世家》外,《史记》的人物传记基本都是以写单个人为主,很少全面叙 述家庭的兴衰史。在汉初的功臣传记中,只有《绛侯周勃世家》写了周勃、周亚 夫父子的事迹,其他人的传记基本是止于其身。西汉盛世培育了一大批官僚世家, 他们不是一代为官,而是几代人相承,常盛不衰。《汉书》记叙了许多世袭官僚 家族的历史,如《霍光金日磾传》、《张汤传》、《杜周传》、《韦贤传》、《 萧望之传》、《冯奉世传》、《翟方进传》等,传主都不是单独一个人,而是记 叙几代人的事迹。通过描述这些家族的兴衰史,对西汉社会的变迁作了多方面的 展示。《史记》对酷吏的揭露极为深刻,张汤、杜周是酷吏的典型代表,在他们 身上充分体现了西汉社会刑法的严酷,吏士的残暴。班固也批判酷吏,《汉书》 亦设《酷吏列传》。可是,《汉书》的《张汤传》、《杜周传》在揭露张汤、杜 周文法刻深,寡恩少义的同时,对他们的子孙张贺、张安世、张延寿、张千秋, 杜延年、杜缓、杜钦等人的美德懿行多有称扬,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对 张汤、杜周这两位酷吏的反感,使他们的形象更接近于生活实际。
《史记》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有大量悲剧人物的传记。《汉书》中悲剧人 物的数量不如《史记》那样众多,但《李广苏建传》中李陵和苏武的传记,却和 《史记》的许多名篇一样,写得酣暢淋漓,悲剧气氛很重。李陵是位悲剧人物, 传记有条不紊地叙述了外界条件的不利把他一步步推向绝境的过程:先是路博德 拒绝派兵接应陷入重围的李陵孤军,使李陵兵败,不得已投降;接着西汉朝廷轻 信传言,误认为李陵训练匈奴兵以拒汉军,一气之下将李陵的家口全部处死,从 而使李陵断绝了返汉的念头。班固对李陵饱含同情,不吝笔墨详写李陵孤军深入、 浴血奋战的场面,并对李陵悲剧结局的客观条件,同时又深入地刻画出这位悲剧 人物的矛盾心理和行动上的摇摆犹豫。兵败被困时,他先是决心以死报国,口称: “兵败,死矣。”“吾不死,非壮士也。”可是,在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他却 投降了匈奴。他在匈奴地域会见汉朝使者时有心归汉,却又害怕再遭困辱,下不 了决心。他受匈奴单于的指派去劝降苏武,遭到苏武拒绝后又自责自省,认为自 己罪孽深重。他先后两次为苏武置酒,一次是劝降,一次是饯行,李陵或是“泣 下沾礻今”、或是“泣下数行”,每次都悲痛欲绝。李陵有着太多的恩怨和遗憾, 他的悲剧结局既是客观形势所迫,又是性格因素所造成。苏武的形象近乎完美无 缺,然而,他却要遭受种种苦难和折磨,是另一种类型的悲剧人物。和李陵相比, 苏武性格刚强,意志坚定,几次面对生与死的考验,他都临危不惧,大义凛然。 他不肯屈节辱命,引佩刀自决;他怒视义律的剑锋,面不改色;他能忍受寒冷和 饥饿的严峻考验,“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苏武对西汉朝廷只有 感恩之心,没有相怨之意。李陵告诉苏武,他的两个弟弟苏嘉、苏贤因侍奉天子 有失而相继自杀,苏武妻改嫁、兒女生死不明。听到这些不幸的消息后,苏武回 答说:“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 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 父死,亡所恨。”苏武的这番话表明他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恪守,但从中也折射出 他在家破人亡之际所保持的平静心态。班固正是通过多方面描写苏武在艰难困苦 绝境中所表现出的镇定自持,塑造出一个光彩照人的英雄形象。
和《史记》疏荡往复的笔法不同,《汉书》重视规矩绳墨,行文谨严有法。
首先,《汉书》笔法精密,在平铺直叙过程中寓含褒贬、预示吉凶,分寸掌 握得非常准确。霍光和金日磾是西汉中期的两位重臣,他们对西汉王朝的稳定和 发展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汉书·霍光金日磾传》以精细的笔法刻画出二人的 庄重谨慎。“光为人沈静详审,……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 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连脚步的尺寸都掌握得很准确,霍光为人处 事的小心谨慎由此可见一斑。班固对于金日磾亦有类似叙述:“日磾自在左右, 目不忤视者数十年。赐出宫女,不敢近。上欲纳其女后宫,不肯。其笃慎如此, 上尤奇异之。”通过目不忤数十年,不敢近所赐宫女,不肯送女进宫三件事情, 把金日磾的笃慎表现得很充分。霍光、金日磾都以谨慎著称,然而,两人的谨慎 程度又存在差异。霍光的谨慎止于自身而已,对于其家属则缺少必要的约束。金 日磾则不同,他不但自己尽量杜绝细小的过失,而且对于后代严格管教,把任何 可能引起麻烦的事端消灭在萌芽状态,书中有如下记载:
日磾子二人皆爱,为帝弄兒,常在旁侧。弄兒或自后拥上项,日磾在前,见 而目之。弄兒走且啼曰:“翁怒。”上谓日磾:“何怒吾兒为?”其后弄兒壮大, 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磾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兒。弄兒即日磾长子也。 上闻之大怒,日磾顿首谢,具言所以杀弄兒状。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
汉武帝视金日磾之子如己子,然而,金日磾并不因为弄兒受到天子的宠爱而 入任自流,相反,倒是管教得更加严厉,甚至不惜把和宫女相戏的亲生骨肉杀死, 以绝后患。霍光死后才三年,霍氏便遭灭族之罪。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王太子, 作为俘虏留在汉地,最终成为股肱之臣。其子孙历经武、宣盛世,一直到哀、平 之际,七世为内侍,在历史上传为美谈。对于霍、金两个家庭的不同结局,班固 运用精细的笔法准确地揭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当然,霍氏的覆亡也是强臣震主 所致,对此,书中另有明确的交待。
其次,《汉书》不但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能够清晰地加以叙述,而且对于那 些带有起始性质的事件,都要特别加以强调,以引起读者的注意。比如,西汉旧 例通常是以列侯为相,先封侯,后拜相。公孙弘却属例外,他是无爵位而拜相, 于是,武帝封他为平津侯。《汉书·公孙弘传》在叙述此事后写道:“其后以为 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这是明确告诉人们,先拜相后封侯的做法是从公 孙弘开始的,在此以前绝无仅有。类似的提示语在《汉书》中还有多处,显得非 常醒目。它有助于读者准确把握汉代各种制度的演变,强化了叙事的力度。
再次,《汉书》的谨严有法,还在于它对某些材料的位置安排有自己的特殊 规定,并且在全书一以贯之。《汉书》和《史记》一样,也写了许多人物的轶闻 逸事,有的甚至是生活琐事。对于这类事情,司马迁或把它放在传记的前面,或 者穿插在中间,也有的放在末尾,没有固定的位置。《汉书》则不同,凡属传闻 类的生活小故事几乎全部置于篇末,很少有例外者。于定国曾任丞相,封西平侯, 其子于永官至御史大夫。《汉书·于定国传》的末尾是这样一段文字:
始,定国父于公,其闾门坏,父老方共治之。于公谓曰:“少高大闾门,令 容驷马高盖车。我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至定国为丞相, 永为御史大夫,封侯传世云。
于定国传记的前面有关于其父治狱的记载,上面所引文字完全可以放在于公 治狱一段中,但班固却偏偏置于篇末,显然是精心安排,有意为之。这种篇末讲 述传主早年生活故事的写法在《汉书》其他传记中经常可以看到,这与其说是追 述往事,不如说是为所写的人物作一生的总结。这种追叙、补叙的手法,使作品 避免了平铺直叙,增加了波澜起伏。
总之,《汉书》有精细的笔法,有自己固定的叙事规则,以谨严取胜,从而 形成和《史记》迥然有别的风格。
第二节 《吴越春秋》
曲折多变的故事情节 荒幻离奇的浪漫色彩 性格刻画和外貌描写 《吴越春秋》和《越绝书》的异同及其与吴越文化的关系
《吴越春秋》是成书于东汉的一部历史散文,赵晔撰。其书今存十卷,主要 叙述吴越争霸的故事,前五卷以吴为主,后五卷以越为主。
《吴越春秋》在体例上兼有编年体和纪传体史书的特点,是历史演义小说的 雏形。全书所叙重要事件都明确标示年代,但实际并不准确,多有讹误。《吴越 春秋》叙事完整,全书以吴越争霸为主线,具体到各章又都有自己的重点,保持 相对独立性;各章之间前后贯通,一脉相承,讲述的故事具有连续性。
《吴越春秋》的故事情节曲折多变,引人入胜。书中许多故事在正史中有记 载,但作者把它们写入本书时不是原封不动地袭用,而是依据传说或发挥想象, 增加了许多生动的细节。比如,对于伍子胥奔亡过程中的渡江、乞食二事,《史 记·伍子胥列传》总共用了一百余字加以叙述,其中乞食一事尤为简略。到了《 吴越春秋》中,这两件事所占篇幅甚多,长达六七百字。其中渡江一节增加了躲 避侦探、渔父唱歌、芦中待餐的情节,乞食一节出现击绵女形象,并对她的身世 节操加以详细交代。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中,渔父和击绵女的结局如何,司 马迁没有点明;而在《吴越春秋》中,这两个人相继自杀,为的是保守机密,保 护伍子胥,同时击绵女还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节操。和《史记》的相关记载相比, 《吴越春秋》对伍子胥奔亡一事的叙述不但文字量大增,情节复杂,而且险象环 生,扣人心弦,更富有小说的特征和魅力。《吴越春秋》中的许多情节,是通过 移植联缀而把本来互不相关的故事糅合在一起,但依然给人以真实感,产生震撼 人心的力量。
《吴越春秋》的许多故事荒幻离奇,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吴越春秋》是 在正史的基础上演绎而成,其中许多人物和事件在历史上确实存在,有其现实基 础;另一方面,《吴越春秋》又吸收许多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它的荒幻离奇主 要源于此。在追溯吴越两国祖先时,分别讲述了姜嫄履大人迹生后稷和夏禹娶 涂山氏的传说。在吴王占梦事件中,公孙圣因直言不讳被杀,临死前他称自己将 在深山散为声响。后来吴王兵败,在秦余杭山呼唤公孙圣的名字,三呼三应。书 末又称,伍子胥、文种相继被杀后,“伍子胥从海上穿山,胁而持种去,与之俱 浮于海。故前潮水潘侯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大夫种也。”这是以浪漫的想 象寄托对伍子胥、文种的同情,他们生而为英雄,死而为神灵,是用沟连人神的 方式为全书作结。卷九的袁公与处女比试剑术场面,袁公飞上树变为白猿,运用 恍惚迷离的笔法贯通物我,模糊了人与兽的界限。类似的超越时空、出入生死的 情节在《吴越春秋》中是大量的,开志怪小说的先河。
《吴越春秋》注重人物形象的刻画,书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如伍子胥、范蠡、 勾践等人都写得很成功,个性非常突出,尤以伍子胥的形象最为丰满。他奔亡吴 国之后,前期小心谨慎,后期成了托孤老臣之后,则直言强谏,出语激切,写出 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吴越春秋》特别注重对于人物形象的外貌描写,以此突出 人物的个性特征。伍子胥“身长一丈,腰十围,眉间一尺”,是位伟岸的男子汉 大丈夫。刺杀吴王僚的专诸“确颡而深目,虎膺而熊背”,是不怕艰险的勇士模 样。白喜(伯嚭)“鹰视虎步”,以此突出他的专功擅杀之性。类似的外貌描写 在此之前尚不多见,它对后代小说的人物形象刻画有很大影响。
东汉的另一部历史散文《越绝书》的许多内容和《吴越春秋》相同,二者可 以相互印证。区别在于,《越绝书》各篇之间不是连贯的故事,而是独立成篇, 显得比较松散。除讲述历史故事外,中间还有地理、占气等方面的专章,给人以 驳杂之感。
《吴越春秋》和《越绝书》都以吴越争霸为主要线索,又都是出自吴越文士 之手,因此,它们都具有鲜明的吴越文化的特点。吴越之民重剑轻死,信巫淫祀, 这两部历史散文中曲折的故事情节、荒幻的神话传说、强烈的复仇意识和崇武尚 勇的义侠形象,无不和吴越文化的历史传统密切相关,这两部作品是吴越文化的 重要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