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
梁代萧统《文选》“杂诗”类的一个标题,包括汉代无名氏所作的19首五言诗。它们不是一人一时之作,也不是一个有机构成的组诗。
“古诗”的原意是古代人所作的诗。约在魏末晋初,流传着一批魏、晋以前文人所作的五言诗,既无题目,也不知作者,其中大多是抒情诗,具有独特的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被统称为“古诗”。清代沈德潜说:“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反复言。初无奇辟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说诗语》)晋、宋时,这批“古诗”被奉为五言诗的一种典范。西晋陆机曾逐首逐句地摹仿了其中的12首。东晋陶渊明、南朝宋代鲍照等,都有学习“古诗”手法、风格的《拟古诗》。到了梁代,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更从理论上总结评论了“古诗”的艺术特点和价值,探索了它们的作者、时代及源流,并大体确定它们是汉代作品。同时,萧统《文选》,以及陈代徐陵《玉台新咏》又从诗歌分类上确定了“古诗”的范围:凡无明确题目的作品,有作者的称“杂诗”,无名氏者为“古诗”。因此,梁、陈以后,“古诗”已形成一个具有特定涵义的专类名称。它与两汉乐府歌辞并称,专指汉代无名氏所作的五言诗,并且发展为泛指具有“古诗”艺术特点的一种诗体。而《古诗十九首》便在文学史上占有“古诗”代表作的地位,这一标题也就成为一个专题名称。
“古诗”作品在梁代尚存59首(《诗品·古诗》),但今存仅30多首,包括《古诗十九首》在内。在梁、陈时,对“古诗”的作者和写作年代,已有异议。刘勰说:“《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即枚乘);其《孤竹》(指“冉冉孤生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文心雕龙·明诗》)钟嵘说:“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指曹植、王粲)所制。”(《诗品》)大约由于“疑莫能明”,萧统《文选》把所选19首诗都归之无名氏,然而徐陵《玉台新咏》却又把其中的8首确定为枚乘《杂诗》。这样,在大体肯定“古诗”为汉代作品的同时,对于其中是否有西汉枚乘、东汉傅毅、汉末魏初曹植、王粲的作品,究竟是两汉产物或者都是东汉作品等问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如明人王世贞就猜测其中“杂有枚生或张衡、蔡邕作”(《艺苑卮言》)。现代学者大多摆脱了前人成见的纠缠,主要根据《古诗十九首》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具有某些共同特点,指出它们“虽不是一个人所作,却是一个时代──先后不过数十年间所作”,并论证它们应是东汉后期安、顺、桓、灵帝年间,约公元2世纪的作品(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取得了比较合乎实际的结论。
东汉桓帝、灵帝时,宦官外戚勾结擅权,官僚集团垄断仕途,上层士流结党标榜,“窃选举、盗荣宠者不可胜数也,既获者贤已而遂往,羡慕者并驱而追之,悠悠皆是,孰能不然者乎?”(徐干《中论·谴交》)在这样的形势和风气下,中下层士子为了谋求前程,只得奔走交游。他们离乡背井,辞别父母,“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然而往往一事无成,落得满腹牢骚和乡愁。《古诗十九首》主要就是抒写游子失志无成和思妇离别相思之情,突出地表现了当时中下层士子的不满不平以至玩世不恭、颓唐享乐的思想情绪,真实地从这一侧面反映出东汉后期政治混乱、败坏、没落的时代面貌。
──选自《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
【《涉江采芙蓉》赏析(朱光潜)】
据徐陵的《玉台新咏》,这首诗是西汉诗人枚乘的作品。
这是一首惜别的情诗。在古代农业社会里,生活是很简单的,最密切的人与人的关系是夫妻朋友的关系,由于战争、徭役或仕宦,这种亲密的关系往往长期地被截断。这就成为许多人私生活中最伤心的事。因此,中国诗词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表达别离情绪的。就主题说,这首诗是很典型的。
诗大半是“触物生情”,这首诗是在盛夏时节,看见荷花芳草,而想到远在他方的心爱的人。中国人民很早对于自然就有很深的爱好,对自然的爱与对人的爱往往紧密地连在一起。古代人送给最亲爱的人的礼物往往不是什么财宝,而是一枝花或是一棵芳草,送别时总是折一枝柳条送给远行的人,远行的人为了向好朋友表示思念,逢到驿使就托带一枝梅花给他。这种生活情调是简朴的,也是美好的。这首诗的作者也是在自然中看见最心爱的荷花芳草,就想到把它寄给最心爱的人。头两句写夏天江边花香日暖的情况,气氛是愉快的;作者为着要采荷花,不惜“涉江”之劳,是抱着满腔热忱的。采到了,心想这么美好的东西只自己独自欣赏,还是美中不足,要有个知心人共赏才好。可是四面一望,知心人在哪里?四面都是陌生的人,不关痛痒的人,知心人却远在他方,这么美好的东西是不能得到他共赏的,我这点情意是不能传到他那里去的!我们读这首诗,要深刻体会“采之欲遗谁”这句问话的意味。承上两句而来,它是突然的转折,一腔热忱遭到一盆凉水泼来,一霎时天地为之变色,此中有无限的凄凉寂寞,伤心失望。它是一句疑问,也是一声叹息。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所思在远道”这句话的位置。难道诗人“涉江采芙蓉”时原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吗?真是看到芙蓉芳草,才想到这位“所思”吗?“所思”是时时刻刻在他心头的。“涉江采芙蓉”也还是为了他。如果入首就开门见山,把他表出,诗就平板无味了。在头两句中他是藏锋不露,第三句一转,就趁势把他突然托出,才见出这句话有雷霆万钧之力。这句话是全诗发展的顶点,顶点同时是个转折点,一方面替上文的发展暂时作一结束,一方面为下文的发展作一伏线,所以照例是要摆在中间的。
古诗有时看来很直率,实际上很曲折。“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两句就是如此。讲究语法的人们在这首诗里会碰着一个难题,就是许多句子都没有主词,究竟是谁在“涉江”“采芙蓉”?谁在“还顾”?谁在“忧伤”?说话的人是个男子还是个女子?是男子“在远道”还是女子“在远道”?对于这些问题如何解答,就要看对“还顾”两句如何解释。解释可能有两种。一种是“还顾”者就是“涉江”者,古代离乡远行的照例是男子,照这样看,便是男子在说话,是他在“还顾望旧乡”,想念他的心爱的女子,“涉江采芙蓉”的是他,“忧伤”的也只是他。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还顾”者就是“所思”,不是“涉江”者,却还是“旧乡”的男子。照这样看,说话的人是留在“旧乡”的女子,是她在“涉江采芙蓉”,心想自己在采芳草寄给“所思”的男子;同时那位“所思”的男子也在“还顾望旧乡”,起“长路漫浩浩”欲归不得之叹。碰到这样模棱两可的难关,读者就要体会全诗的意味而加以抉择。就我个人的体会来说,我选择了第二个解释。这有两点理由。头一点:“远道”与“旧乡”是对立的,离“旧乡”而走“远道”的人在古代大半是男子,说话的人应该是女子,而全诗的情调也是“闺怨”的情调。其次,把“还顾”接“所思”,作为女子推己及人的一种想象,见出女子对于男子的爱情有极深的信任,这样就衬出下文“同心”两个字不是空话,而“忧伤”的也就不仅是女子一个人。照这样解释,诗的意味就比较深刻些。“同心而离居”两句是在就男女双方的心境作对比之后所作的总结。在上文微嘘短叹之后,把心里的“忧伤”痛快地发泄出来,便陡然煞住。表现得愈直率,情致就愈显得沉痛深挚。
【《短歌行》赏析(林庚)】
曹操这一首《短歌行》是建安时代杰出的名作,它代表着人生的两面,一方面是人生的忧患,一方面是人生的欢乐。而所谓两面也就是人生的全面。整个的人生中自然含有一个生活的态度,这就具体地表现在成为《楚辞》与《诗经》传统的产儿。它一方面不失为《楚辞》中永恒的追求,一方面不失为一个平实的生活表现,因而也就为建安诗坛铺平了道路。
这首诗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到“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充分表现着《楚辞》里的哀怨。一方面是人生的无常,一方面是永恒的渴望。而“呦呦鹿鸣”以下四句却是尽情的欢乐。你不晓得何以由哀怨这一端忽然会走到欢乐那一端去,转折得天衣无缝,仿佛本来就该是这么一回事似的。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感受。这一段如是,下一段也如是。“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缠绵的情调,把你又带回更深的哀怨中去。但“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终于走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结论。上下两段是一个章法,但是你并不觉得重复,你只觉得卷在悲哀与欢乐的旋涡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悲哀没有了,变成欢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欢乐没有了,又变成悲哀,这岂不是一个整个的人生吗?把整个的人生表现在一个刹那的感觉上,又都归于一个最实在的生活上。“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不正是当时的情景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不正是当时的信心吗?
“青青子衿”到“鼓瑟吹笙”两段连贯之妙,古今无二。《诗经》中现成的句法一变而有了《楚辞》的精神,全在“沉吟至今”的点窜,那是“青青子衿”的更深的解释,《诗经》与《楚辞》因此才有了更深的默契,从《楚辞》又回到《诗经》,这样与《鹿鸣》之诗乃打成一片,这是一个完满的行程,也便是人生旅程的意义。“月明星稀”何以会变成“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几乎更不可解。莫非由于“明月出天山”,“海上生明月”吗?古辞说:“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枯桑何以知天风,因为它高;海水何以知天寒,因为它深。唐人诗“一叶落知天下秋”,我们对于宇宙万有正应该有一个“知”字。然则既然是山,岂可不高?既然是海,岂可不深呢?“并刀如水,吴盐胜雪”,既是刀,就应该雪亮;既是盐,就应该雪白,那么就不必问山与海了。
山海之情,成为漫漫旅程的归宿,这不但是乌鹊南飞,且成为人生的思慕。山既尽其高,海既尽其深。人在其中乃有一颗赤子的心。孟子主尽性,因此养成他浩然之气。天下所以归心,我们乃不觉得是一个夸张。
【英雄的怀抱,诗家的歌咏──曹操《短歌行》试析(李如鸾)】
曹操,不仅是封建社会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还是汉末建安时期文坛的领袖和重要诗人。他“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说他“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由于他爱好音乐,又深受乐府民歌的影响,因此创作了许多歌辞。他现存的二十几首诗全部都是乐府歌辞。这些乐府歌辞虽然用的是旧调、旧题,却一扫两汉以歌功颂德为文学主旨的腐朽诗风,而代之以新鲜的现实内容。其中绝大部分或描述丧乱时代兵祸的惨状,或书写对苦难人民的深切同情,或表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与宏伟抱负。曹操又是自《诗经》以后重振四言诗的第一位作家,他的五言诗也颇具乐府民歌的色彩,文章写得更是简约严明、不拘旧格。鲁迅先生曾经把曹操誉为“改造文章的祖师”(《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他是当之无愧的。
曹操的《短歌行》传于后世的共两首,这里介绍的是第一首。
《短歌行》是“汉旧歌”(《宋书·乐志》),属相和歌平调曲。古辞已经亡佚。乐府有“长歌”“短歌”之分,一般都认为是指歌声长短而言。清人朱嘉徵在《乐府广序》中说:“《短歌行》,歌对酒,燕雅也。”指出这是用于宴会场合的歌辞。曹操的这首《短歌行》是抒情性很强的言志诗,全篇抒写了年光易逝的感慨,流露出对友朋的怀念和求贤若渴的心情,表现了建功立业的雄心大志。
开篇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当”,也是“对”的意思。这与张正见《对酒》诗中的“当歌对玉酒”诗意相同。“去日”,指逝去的年华。这四句是说:在对酒当歌的欢宴时刻,感到人生犹如易晞的朝露转眼即过,逝去的年华苦于太多。言外之意是余年渐少而功业无成。
下面接着写道:“慨当以慷,幽(编者注:课本里作“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慨当以慷”是“慷慨”的间隔用法,这是由于四言诗句的要求和叶韵的缘故才这样写,用来形容歌声的激跃。“幽思”,指内心的隐曲,深藏着的心事。“思”读去声,作名词用。“忘”字是韵脚,读阳平。“杜康”,相传是发明酿酒的人,一说是黄帝时代人,一说是周代人。这里作为酒的代称。这四句是说:歌声这样激跃慷慨,是因为有隐衷在心底深埋。用什么来驱烦解忧?只好借酒浇愁。
以上八句,我们乍读起来,似乎感到情调消沉了些,其实不然。诗人生逢乱世,目睹百姓颠沛流离,渴望建立功业而未得,这就不能不产生苦闷和感慨。但是,这种苦闷和感慨,也只有对事业和理想执着追求的人,只有不满现实而又积极要求改变现实的人,才可能产生,它绝然不同于没落阶层的颓废和感伤。所以我们说,诗人的苦闷和感慨,正是英雄人物的苦闷和感慨,是烈士的一种悲心(曹植《送应氏·其六》:“烈士多悲心。”),是壮士的一种隐忧(曹植《篇》:“谁知壮士忧?”),自有它的积极意义在。
诗文随后进入正题。这样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衿”,是衣领。“青衿”,是周代学子的服装,这里作为贤士的代称。“悠悠”,长的样子,形容绵长的思念之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引用《诗经·郑风·子衿》篇中的成句。“君”,这里指所思慕的贤才。“沉吟”,就是低吟,用低声吟味表示渴念。“呦呦”,形容鹿叫的声音。“苹”,指艾蒿。“鼓”,是弹奏。“呦呦鹿鸣”以下四句是引用《诗经·小雅·鹿鸣》篇中的成句,《鹿鸣》原是欢宴宾客时唱的诗,这里借用表示诗人对招贤纳士的热情。这八句是说:俊士贤才啊,我在长久地思念你们。正是因为你们的缘故,我是时刻不忘直到如今。鹿在呦呦地叫啊,它们呼朋引伴相聚而食郊野的艾蒿。我要是有满座的嘉宾,就用弹瑟吹笙把他们欢迎。
诗文接下去写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心念旧恩。”“掇”,采拾、摘取。一作“辍”,是停止的意思。“阡”“陌”,都是田间小路,南北叫“阡”,东西叫“陌”。应劭《风俗通》中引有一条古谚叫做“越陌度阡,更为客主”,这里引用前一句是指客人远道来访。“枉”,枉驾、屈就。“用”,以的意思。“存”,是省视、探问。“枉用相存”是屈就以探问之意。“契阔”,即投合、疏远,可引申为欢聚、久别,本为联合词组,这里作偏义复词来用,取“阔”的意思,即久别。“契阔谈”,是指两情投合,在一起畅谈宴饮。“旧恩”,当指往日的情谊。诗人这里把寻求贤士生动地比作无法揽取的明月,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借以表明求贤不得的苦闷和忧思;而贤士既得,则又喜不自胜,欢乐已极。这八句是说:贤士有如那皎洁的明月,明月无法采摘,贤士难以求得。我的忧虑出自内心,简直不能消歇。一旦贤士长途跋涉,前来存恤问候,我们自当在一起宴饮高歌,以表达旧日的情谊没有忘却。诗人就是这样,仅在短短的八句诗里,便将求贤过程中的悲喜情状曲折有致地表现出来了,形象是那样的鲜明、感人!
曹操急于延揽有才干的人物,是与他企望结束群雄争霸的分裂局面、实现统一祖国的宏愿密不可分的。他清醒地认识到要想使天下归于一统,没有足够的贤才辅弼是绝对办不到的,因此,他希望“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才都能聚集在自己的周围,即使那些品行不够端正的人也要委用,“勿有所遗”。他在建安十五年(210年)所颁发的《求贤令》中就说:“天下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还应当看到,他这样大胆地打破家世门第对仕进的传统观念,果断地选拔来自各阶层的有识之士,对于打击一向拥有权势的士族大家是十分奏效的。当我们了解到这些情况以后,就自然找到了曹操在这首诗作中所表示对招贤纳士的迫切要求的答案。
《短歌行》在下文中接着写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匝”,周、圈的意思。这四句是说:明月皎洁,夜星稀疏,乌鹊向南飞去。它们围着树木绕来绕去,不知哪个枝干可以依附。有人认为这是诗人用乌鹊无依比喻人民的流亡;甚至还有人说:“窥诗之意,当时定有流移人口,不受他的招抚,向南方流移,因而因物托事,以诗寄慨。”(见傅长君《曹操〈短歌行〉试解》)。我们认为这样理解,诗的主旨不够集中突出,似有割裂诗意之嫌。还是清人沈德潜的话有些道理,他在《古诗源》中说:“‘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无所依托。”说得更确切些,这是以乌鹊比喻贤者,大意是说:贤者们都在寻找寄身之地,但哪里才是他们可靠的寄身之所呢?
全诗的结尾写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厌”,嫌恶,满足。“山不厌高”两句本于《管子·形势解》:“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姓姬,名旦,曾助其兄武王灭商。他对国家的统一、汉民族文化的发展做出过贡献。“周公吐哺”的典实本于《韩诗外传》。《韩诗外传》卷三载有周公的话:“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史记·鲁周公世家》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周公戒伯禽曰:‘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意思是:为了忙于招待来访的贤士,连洗一次澡、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洗澡时要多次拧干长发,吃饭时要多次吐出口中所含的食物。后来便以“吐哺握发”形容为延揽人才而操心忙碌。这四句是说:山不满足它的高,水不嫌恶它的深。只要像明主周公那样礼贤下士,就能征服天下人的心。诗人在这里用“山不厌高”两句比喻贤士多多益善。并以周公自比,表明自己渴望求贤以统一天下的宏图大志。
曹操的这种宏图大志值得充分肯定。三国时期,军阀割据,战祸连年,生产力遭到极大的破坏,人民饱尝流离的痛苦,面临死亡的威胁,中原地区尤为严重。曹操的《蒿里行》对此有过真实的写照。诗中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那时,人心思治,要求尽快结束纷争的局面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曹操正是顺应时代的进步潮流,肩负起完成统一大业的英雄。所以我们说,他在《短歌行》中所表现出的宏伟理想是符合人民共同意愿的。这也正是本诗的思想精华所在。
《短歌行》在艺术上也是很有特色的。
首先表现为言志与抒情相结合。言志,是这首诗的基调和灵魂。它加强了诗作的内容,使之更为厚重;它决定着诗作的主旨,使之更为深刻。然而,言志如果不辅之以必要的抒情,则容易陷于像班固的《咏史》诗那样“质木无文”。而本诗的抒情性,则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加强作品感染力的艺术效果。这也正体现了“以情纬文,以文被质”(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语)的建安文学的特点。而这种艺术特点是带有独创性的,它与两汉作家的文学是截然不同的。
其次是语言简约而含蓄。如本诗有两处引用《诗经》中的成句,一处引用古谚语中的成句,并有两处化用了《管子》和《韩诗外传》等典籍中的语句,从而表达了比较复杂的思想内容,使得诗作更加精炼含蓄。此外,大量反诘语句的运用,如“人生几何”、“何以解忧”、“何时可掇”、“何枝可依”,这对启发读者联想和思考,使诗味更加蕴藉,都起着很好的作用。至于本诗全用四言,四句一韵,平仄韵脚交互使用,句式齐整,音调和谐,无论从视觉或是听觉上,都能给读者一种美感,也无疑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性。
总之,曹操的这首《短歌行》情调健康,内容积极,诗中所表现的进取精神,能给人们以鼓舞向上的力量;艺术上也能使我们得到美的享受。可以看成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
──选自《古代诗文名篇赏析》
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
【《归园田居》(五首)赏析(徐克强)】
晋义熙二年,亦即陶渊明辞去彭泽令后的次年,诗人写下了《归园田居》五首著名诗篇。这是诗人辞旧我的别词,迎新我的颂歌。它所反映的深刻思想变化,它所表现的精湛圆熟的艺术技巧,不仅为历来研究陶渊明的学者所重视,也使广大陶诗爱好者为之倾倒。
《归园田居》五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其所以是如此,不仅在于五首诗分别从辞官场、聚亲朋、乐农事、访故旧、欢夜饮几个侧面描绘了诗人丰富充实的隐居生活,更重要的是,就其所抒发的感情而言,是以质性自然、乐在其中的情趣来贯穿这一组诗篇的。诗中虽有感情的动荡、转折,但那种欢愉、达观的明朗色彩是辉映全篇的。
有的论者很乐于称道渊明胸中的“无一点黏着”,其实,“黏着”还是有的。即以渊明辞官之际写下的《归去来兮辞》而论,不也还有“奚惆怅而独悲”之句吗?就是说,他心中总还难免有一丝惆怅之感的。真正纯净的灵魂不会是与生俱来的(尽管诗人一再宣称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而是在不断地滤除思想杂质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澄澈的。
正如一个人不愿触及心中的隐痛那样,诗人在《归园田居》中也很不愿意提及刚刚从其中拔脱的污秽官场。“误落尘网中”,就很有点引咎自责的遗憾意味。而“一去三十年”,则不是几次出仕时间的累计,而是在对自己整个前半生的摇摆、痴迷表示深沉的忏悔。然而,今天毕竟如愿以偿了,此刻的心情也就豁然、释然了。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其中洋溢着一种故园依旧、“吾爱吾庐”的一往深情。“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檐后榆柳树影婆娑,浓阴匝地,习习清风平息了诗人心中的焦虑。眼前桃李花荣实繁,弄姿堂前,唤起诗人心中多少欢欣。诗人在同无知的草木交流着感情。极目远眺,炊烟融入暮霭,侧耳谛听,依稀听得犬吠鸡鸣。眼前堆案盈几的文牍案卷不见了,代之以心爱的“清琴”、“异书”。嵇康把“人间多事,堆案盈几”,“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与山巨源绝交书》)视为不堪为官的理由。诗人在这里,也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地用了“尘杂”这个字眼。他告诉我们,从前苦于应对“尘网”的一切,都没有、也不会再有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确有点儿“虚室”之感;但虚中有实,他重新开始了完全由自己来安排、支配的生活。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久”与“三十年”相映,“樊笼”与“尘网”相映,“自然”与“性”相映,而以一“返”字点明了“魂兮归来”的乐趣。是的,官场消蚀了自己的半生,玷污了自己的“清节”,而今天,苦尽甘来,诗人终于得到了欣慰的补偿。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我看这两句都应该倒过来理解:“为了罕见人事,我才来到野外,为着免于酬酢,我才住进了僻巷”。须知,这不是客观的叙述,而是主观的选择啊。诗人从官场退居到“野外”,从“野外”退处到“穷巷”,“白日掩荆扉”,又冥坐室中,“对酒绝尘想”。层层防范,躲避尘世唯恐不远,屏绝交游唯恐不及,屏弃俗虑唯恐不尽。诗人是不是太孤寂了,以至有些不近人情呢?不,诗人仿佛要有意消除人们这种错觉,而为我们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时复墟里人,披草共来往。”他虽无“三径”之设,却自有同道频繁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他们共有一个心爱的话题。
乡间的生活是简朴甚至贫困的,清静甚至寂寞的。但是,也正是这样的环境,使人们获得了共同的语言,培育起一种朴质真挚的感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诗人不惜一身清苦,儿辈“幼而饥寒”(《与子俨等疏》),而孜孜以求的,正是这种天地间的真情。
新的生活要从以躬耕洗雪身陷宦海的耻辱开始。也许是官身束缚,体质有所下降的缘故,也许是久别田园,农艺有些荒疏了吧,“草盛豆苗稀”,耕耘欠佳。这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自惭、自勉之情。“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仅从时间上看,也可见诗人决心之大,用力之勤。他清除“荒秽”,也是清除心中的杂念。除去了杂草,心中也就宽慰了一些,见出我还是那个“性本爱丘山”的我,还是那个乐于为农,也能够为农的我。荷锄夜归,心情傲然,举头仰望,皓月当空,诗人很像一个凯旋的士兵。辛苦是有的,但正是这辛苦的劳作使他获得了心灵的极大满足。
诗的第四首同第五首实际是一首诗的前后两个部分。诗人怀着意满志得,甚至是带点炫耀的心情造访故友。子侄与俱,笑语不断,披榛寻径,健步而前。他要同故友共忆曩时岁月,向他们倾诉心曲,同他们畅饮几杯……然而,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的残破景象,听到的是故友“死没无复余”的噩耗。一向通达的诗人也不禁陷入了“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深沉哀伤之中。
所以,第五首写归来,“怅恨独策还”,虽仍有子侄跟随,诗人却不愿多言,形同孤雁,踽踽“独”行;“崎岖历榛曲”,一任小径上的灌木丛牵掣他的衣衫。诗人“怅恨”什么呢?惆怅的是人生必然的幻化,恼恨的是自己的不悟。如果早离官场,多同故友相聚些时日,不就实际上最大限度地推迟了这一悲剧的降临?
那么,诗人又是如何从这种怅恨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的呢?
──“山涧清且浅,遇以濯我足。”
也许是因为访友不得的余哀,也许是因为旅途的困顿劳乏,诗人在溪涧边坐下来小憩片刻。这溪水清澈见底,直视无碍;濯足水中,顿时,一股凉意流遍全身,也使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仿佛又从悲哀的幻梦中回到了现实中来。我不是到底归来了么?“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归去来兮辞》)人生固然短暂,我不是还有所余无多的宝贵时日?昔人固已凋零,我不是还有许多“披草共来往”的友人?
从“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来看,诗人显然已经抹去了笼罩心头的不快的阴云。酒以陈为美,而“新熟酒”一词,一是说明家无余财,二也在点明诗人此刻“喝酒如狂”的迫切心情。这不禁使我想起诗人所著《晋故征西大将军孟府君传》一文中那段有趣的对答:
“(桓)温尝问君(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
如果我们此刻问渊明:“酒有何好,而卿嗜之?”想来他也定会回答我们“但不得酒中趣尔”。是啊,这“酒中趣”太丰富、太玄妙了:它消除了诗人一天的疲劳;它排解了访友不得的余哀;它使诗人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趣;使诗人重又乐观起来,达观起来;它也加深了诗人同邻曲的理解和感情。主客俱欢,频频举觞;暮色降临,诗人胡乱燃起荆柴,学一个“秉烛夜游”。满屋烟火之气不仅不使人感到穷酸,反而平添了热烈亲切的气氛。什么人生如寄之悲,什么故旧凋零之叹,一霎时都悄悄地消融在这人生真谛的通达领悟之中了。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不也正如这旭日一般灿烂?这两句是全诗传神的点睛,是乐章的主旋律,是生活的最强音。
通观五首,官场污秽,而终获补偿的欣慰;生活贫困,却有亲朋的挚情;农事辛苦,而得心灵的满足;人生短暂,乃有人生真谛的彻悟。真个是“何陋之有”?这样,诗人就把整个隐居生活,不,整个人生的乐趣,包容到他浑涵汪洋的诗情中去了。这是一种高度的概括,也是一种深刻的揭示。正是在这种同污秽现实截然对立的意义上,《归园田居》达到了完美和谐的艺术意境,开拓出一片“浩浩落落”的精神世界。
诗人的一生并非一帆风顺,他的心中也不是消弭了一切矛盾的静穆世界。诗人的可贵之处在于,在与世族社会相对立的理想田园世界中,他终于发现了自己人格的尊严,朋友的挚情,无地位尊卑、无贫富悬殊差别的人际关系,无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人生理想。这是陶诗思想意义的集中反映,也是陶诗平实、质朴、清新、自然风格的源泉。
他描绘的是常景。茅舍草屋、榆柳桃李、南山原野、犬吠鸡鸣,这些在高贵的世族文人看来,也许是难登大雅的,诗人却发现了蕴含其中的朴质、和谐、充满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
他抒发的是真情。他不是以鉴赏者那种搜奇猎异、见异思迁、短暂浮泛的感情去玩赏,而是以一种乡土之思去体察、去颂赞。所以,他的感情执着、浑厚、广阔、专注。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生活中无言的伴侣,启动他心灵深处的共鸣。
他阐释的是至理。他理解到的,就是他付诸实施的。他耿直,不孤介;他随和,不趋俗。他从不炫耀,也无须掩饰。辞官场不慕清高,本“性”难易也;乐躬耕为的使心“愿无违”;避交游只图弃“绝尘想”;悲人生,因为他留恋这短暂、充实的生活。“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五柳先生传》)我写我心,仅此足矣。
他拣选的是“易”字。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枯燥的数字一经他化入诗中,就被赋予无限活泼的生命力。一般地说,计数不确是乡里人的一种习惯;特殊地说,它不也正表现出诗人辞官以后那心境的散适澹泊?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远村隐约迷茫,而诗人久久地伫立凝望,不正见出那心理上的切近?炊烟袅袅,天宇苍茫,这同诗人大解脱之后那种宽敞的心境是多么和谐。王维也很企慕这种意境,《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云:“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惜乎刻意的观察终不及渊明无意中的感受,斟酌的字眼儿也有逊于渊明用字的浑朴天然。
“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词因景设,意随词转,暗暗传出心境的微妙变化,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足当“行云流水”之誉。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这一“招”多么传神!足不出户,隔墙一呼,而知邻曲必不见怪,招之即来。相形之下,反觉“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孟浩然《过故人庄》)之为繁缛了。
它如: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之喻,何等灵动贴切。
至若“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诸句,风韵天然,如谣似谚,几与口语无异。
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云:“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但真正练易字而臻于化境者,其唯渊明乎!
常景、真情、至理、易字,这就是渊明的艺术情趣,这就是渊明一生的艺术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