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出现,是个怪异的现象———屈原似乎是个无父无母的生命 屈原是中国诗史之第一人,前面似乎并无可以借鉴者:从侠义的诗史角度来说,诗、骚相继,诗后而骚,诗三百似乎就是屈原楚辞的唯一借鉴,也是屈原之所以能够得以产生的唯一源泉。但诗、骚完全是两个系统,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较之于诗,其
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则诗、骚之间,不仅长短不同,幻想与写实的不同,也有着瑰丽的与平朴的不同,以及意旨含混与因自成体系而旨意甚明的不同等等。那么,屈原何以在华夏诗史前无古人的状况下,突然能出现如此伟大的诗人,产生如此丰富的诗作?
笔者认为,只有将诗、文视为一体,从大诗史、大文学史的角度加以探求,才有可能寻求到屈原楚辞的前因后果。屈原楚辞是诗而非文,如今已经没有人怀疑,但屈原楚辞,毕竟是界于诗、赋之间的文体,而且,对于楚辞是诗还是文,也是有个认识的过程的。《汉书·艺文志》分赋为四类,“屈原赋”为其一,则屈原楚辞属于散文的辞赋之类;将楚辞视为诗,大抵出自刘勰《文心雕龙》,其《明诗篇》,可以视为最早的诗歌史论文,其中从“三百之蔽,义归无邪”阐述到“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则是将楚辞视为诗。但从《文心雕龙》全书来看,又多从诗、文两个角度来审视:《辨骚篇》说屈原楚辞是“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这是从文学史时间链条上来审视的,是从属于诗歌的《诗经》和属于散文的辞赋的两个角度来说的;“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这是从艺术价值的评断来辨析,也是从诗、文两个角度来论述;“离骚之文,依经立义”,“虽取镕经义,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辨,绮靡以伤情”,这也是从诗、文的两个角度来探讨,“依经立义”,是属于散文的角度,“绮靡而伤情”等,则是诗歌的本质特征。这样来看,屈原楚辞是源于诗歌的和散文的两大源头融汇为诗歌的本质属性,因此而从属于诗。《情采篇》说:“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则屈原楚辞乃是为情而造文的辞赋,虽是诗歌,却仍兼辞赋的散文性质,如《诠赋篇》所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
故屈原楚辞之散文性质和诗体性质,需要给予重新审视。也就是说,只有不仅将诗三百作为屈原的借鉴物,而且,要将先秦散文的诗歌因素考虑在内,才能得到答案。笔者曾以《水调歌头》小词来阐述这一观点:“遥想兮屈子,仰首兮问天。日月列星安属?地何倾东南?后羿羲和谁载?上下未形何在?遂古初谁传?孔子敬神远,幸赖楚骚焉。乘骐骥,折若木,伫幽兰。叩天求女,王榭空去楚辞悬。反顾高丘无女,可叹众芳污秽,独立几多年?源头非雅颂,左传庄周篇。”有学者认为,诗三百体现了由对神衹的礼拜(神话时代),到类的觉醒(史诗时代),再到个体觉醒(情诗时代)的三部曲,其实,《诗经》仅仅体现了后两者,那就是由雅颂的史诗,到国风的情诗,体现了由人类之“类”的群体“大我”到个体“小我”理性的觉醒,而最为原始的人类应该有的对于神衹的图腾崇拜,反而在诗三百中难以寻觅。其中的原因,可以猜测,是“古者诗三千”太史公《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余,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
章太炎认为,此非虚言。考他书所见逸诗,可得六百余篇。因此,华夏文化原本会应该拥有图腾崇拜原始文化的诗作,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经过孔子的编辑取舍,遂使诗三百成为重视现世文化(相对于神衹),重视历史文化(相对于现实)的儒家经典,遂使后人永远失去了体会原始图腾文化的机会,也使华夏民族成为了重视现世不重神灵,重视人伦不重宗教,重视实际而缺少浪漫想象的民族。《礼记·表记》:“周人重礼尚施,敬鬼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因此,诗三百实际上是周代诗歌集成,并没有反映周代之前的敬鬼神的文化,华夏文化,因此也就是周代文化的后羿。远鬼神而近人,是周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神话性渐次减弱,神话变为历史,神衹变为祖先,天帝变为人王。帝字“原来是只指天帝而言的,这直到《诗经》的《雅》、《颂》中还都是一律如此。……可是《尚书》中就已经把人王都称为‘帝’,如‘稽古帝尧’之类,这就是以人王取代天帝地位的一种方式,而其过程则是逐渐地把人王上升到天帝的左右。”
诗三百由于有了孔子的编辑,有了儒家文化的淘汰筛选,使华夏远古文化中的神话成分消亡殆尽,这不能不说是个极大的遗憾。屈原楚辞,不承北方系统的诗三百,而越过《诗经》直接上承远古神话精神,正是对于这一缺憾的极好弥补。屈原“博闻强记”,在他心中,应该不仅博闻强记了许多周代之前的历史传说,其中包括“日月列星安属?地何倾东南?”之类天文地理方面的远古想象,也包括“后羿羲和谁载?上下未形何考?遂古初谁传?”之类的人文历史。而且还应该有许多三百篇之外的“古诗”,即周代之前的诗作也未可知。后羿、羲和之类的人物,是完全的神话,还是历史之记载,或者是历史人物的神话写作?这些事情作为结论暂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屈原将他们的故事一一用诗歌的形式记载了下来,从而使孔子敬而远之的神话文化的烟火,得以延续承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