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片《宝莲灯》讲述的是沉香救母的故事。该故事最早见于宋代戏文,后经历代艺人的加工而不断完善。其中的许多内容都是在民间传说中重复出现的主题或原型,它们无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沉积,是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的反映。研究这些原型有助于了解中国文化,对临床心理咨询也有裨益。以下是对部分原型的初步分析。
一、天仙配
沉香的父亲是汉代士子刘向,母亲是玉帝的外甥女、二郎神的妹妹华岳三娘,他们的结合属于神人恋爱,是民间神话的一个重要原型。
神人恋爱故事有两种类型。第一种,男的是神,女的是人,多见于上古神话,产生于远古时代,完成于秦汉;第二种,男的是人,女的是神,多见于民间神话,流传于汉代以后。学术界普遍认为,第一种神人恋爱故事属于感生神话,它反映了远古时代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制度尚未建立时,人们只知母不知父,而把生育想象成是某种超自然力量所为,如华胥踩上雷神足迹而生伏羲,简狄吃了神鸟蛋而生契。关于第二种神人恋爱故事,研究得比较少,我们称之为天仙配式的爱情,在许多民间故事中都有反映,如神话剧《天仙配》中的董永和七仙女,二郎神的父母西汉书生杨天佑和玉帝的妹妹张仙姑,沉香的父母刘向和华岳三娘。这种类型的神人恋爱神话可能来源于未婚男子的白日梦,他们正处于性饥饿或“性失业”状态,性冲动得不到发泄,只能通过性幻想来满足。幻想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它的作用就是保持心理平衡。因此,幻想都是美好的。在幻想中,一切事件都会被美化,性幻想对象也不例外,都是非常优秀的女子,不是外貌出众就是才智过人,不是公主就是天仙。
二、双重父母
许多传说中的英雄都有两个父母,一个是亲生父母,一个是养父母。英雄往往出生高贵,由于某种原因而被迫与亲生父母骨肉分离,被一对社会地位比较低贱的夫妇领养。英雄长大以后,寻找亲生父母就是他的一项神圣而又艰巨的使命。
关于双重父母的现象,有人认为与矛盾情感有关。人的情感往往是自相矛盾的,对于同一个人,常常既爱又恨。子女对父母的情感就是如此。一个成年人,要么把爱和恨揉合在一起,要么把恨淡化。儿童却没有这种能力,他们只能把父母一分为二,给自己制造一个好父母和一个坏父母。那个关心他、爱护他的是好父母;那个管束他,有时候还处罚他的是坏父母。然而,这种解释并不符合英雄对父母的态度。虽然英雄总是渴望找回亲生父母,但他们并不贬视养父母,没有把养父母当作坏父母,反而非常感激养父母的养育之恩。看来,双重父母现象另有原因。
弗洛伊德把三到六岁称为恋母期,把六到十二岁称为潜伏期,把十二岁到十八岁称为青春期。恋母期的主要表现是恋母仿父,对两性关系和亲子关系都很感兴趣。性关系或姻缘关系和亲子关系即血缘关系是两种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它们对应于两种最基本的心理活动,弗洛伊德称之为对象爱或对象关注和认同作用,其实就是互补作用和相似作用。通过对象爱或对象关注,对异性形成互补关系;通过认同作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变得越来越相像。互补作用与性有关,相似作用则与自我意识的发展有关。到了潜伏期,儿童对性和亲子关系的兴趣一度消失。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这两种兴趣又重新恢复。所不同的是,认同作用或相似作用的对象不再是父母,而是某一个崇拜对象。这个崇拜对象虽然只是父母的替身或第二父母,但在心理上,他们才是真正的父母。整个青春期的任务就是摆脱生物学的父母,寻找心理上的父母。这种心态通过幻想和升华,创造出双重父母和寻找亲生父母的神话。
沉香的双重父母是不完整的。母亲被二郎神打入华山下的地牢里后,父亲娶了王氏。因此,沉香有两个母亲,但只有一个父亲。父亲不用找,他的神圣使命就是找母亲。
三、后母
恶毒的后母是一个重要的原型。在古今中外的许多文学作品中,都会出现恶毒的后母,如《白雪公主》、《灰姑娘》。这种文学形象影响了人们的观念,以为后母都是很坏的。因此,做后母的常常左右为难,对孩子管多了不行,不管也不行。其实,恶毒的后母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他们只是一种特殊心态的反映。这种心态就是儿童期由于不能圆满地解决对父母的矛盾情感而编造的好父母和坏父母。沉香的后母王氏对沉香非常好,甚至超过了亲生儿子。这又一次证明,双重父母现象与矛盾情感无关。
王氏对沉香非常疼爱,当沉香因故杀了人时,她用亲儿子秋儿换下沉香去抵命,演绎了一部“赵氏孤儿”式的神话。这个主题一再出现,说明它也是一个原型。这个原型所反映的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理,可能与恋母情有关。
恋母情结的核心是互补作用和相似作用。儿时表现为恋母仿父,长大以后便表现为爱情和友谊。由于恋母情结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表现,我们就给它们编号。儿童期的恋母情结是第一恋母情结,青春期的恋母情结就是第二恋母情结。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第一恋母情结指向父母,第二恋母情结指向其他年龄较大的男女,与异性发生牛犊之恋,对同性产生崇拜。进入成年期,出现了第三恋母情结,它指向同龄男女,与异性产生爱情,与同性发展出友谊。当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出现第四恋母情结,它指向子女。第四恋母情结比较特殊,互补作用表现为偏爱异性子女,而相似作用表现为按自己的生活方式或主观意愿塑造孩子,所谓子承父业或望子成龙。正如第一恋母情结发展到后来可能会变成杀父娶母而受到压抑,并被第二恋母情结所取代,第四恋母情结到了子女进入青春期时也会变得充满性和暴力的色彩,不得不让位于第五恋母情结。后者指向除子女外的其他年轻人。有些老年人热衷于带学生、认干儿子,就是第五恋母情结的反映。第四恋母情结后半部和第五恋母情结相结合就产生了“赵氏孤儿”现象。第五恋母情结所指向的其他年轻人包括自己的孙子,大多数老年人宠孙子恨儿子的心理就是它的反映。
四、英雄磨难
沉香不是找母,而是救母。为此,他历尽艰辛,堪称磨难,而英雄磨难是一个反复出现的神话原型,它所反映的正是青春期的成长历程。
青春期是性意识和自我意识觉醒的时期,前者表现为对性爱的追求,后者表现为人生目标的选择。从潜伏期到青春期,心态的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必然会有一段内心冲突。这种内心冲突将使爱和自我的发展变得复杂化,增加了难度。在这里,潜伏期的心态变成了阻力,投射到外部世界就是各种艰难险阻。对性爱的追求受到阻碍通常演变成难题求婚。在神话传说中,女孩子或她的父亲总要向求婚者提出一些简直不可能解决的难题,如量一量海水,拿煮熟的鸡蛋孵小鸡,从龙的嘴里拔牙,等等。
二郎神把沉香的父母拆散,是天神干涉他人婚姻的一个典型。在此之前,玉皇大帝就是这样对付杨天佑和张仙姑的,王母娘娘也是这样对付牛郎和织女的。此类故事与难题求婚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所反映的都是潜伏期的性隔离心理对青春期的性意识的阻碍。在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中,这种阻碍常常表现为父母、地主恶霸、习惯势力或自然环境对自由恋爱的干涉和阻挠。如果是自我的发展和人生目标的选择受到阻碍,则演变成英雄磨难。英雄只有经受了考验,战胜了困难,解决了难题,才能赢得荣誉,确立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有人认为,英雄磨难是古代成年礼的反映。其实,成年礼就是简化了的青春期。现代人需要经过长达十余年的青春期才能完成从儿童到成年人的转变,古人则在一夜之间就能完成。这是因为,古人的生活比较简单,需要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不是很多,在成年礼期间强化训练一下就行了。现代人则从小学一直到大学,甚至还要读硕士、博士和博士后,才能应付复杂的人生。尽管学习的内容和数量不同,成年礼和青春期的性质是一样的。
五、二郎神的象征
由于二郎神反对沉香父母的婚姻,沉香救母就成了外甥对舅舅的反抗。在中国,外甥和舅舅的关系是比较特殊的。虽然在血缘关系、姓氏和财产继承上重内轻外,但舅舅和外甥在情感上非常亲切。发生家庭矛盾或兄弟分家时,都要舅舅出面调解。从某种意义上说,舅舅才是真正的父亲。马林诺夫斯基研究了太平洋诸岛上的原始部落以后得出结论说,母系社会里的男孩子没有恋母情结。理由是,男孩与父亲之间从来不会发生冲突。同时他也发现,男孩与舅舅之间的冲突却很强烈。因为父亲是外姓人,对自己的孩子没有教育和监护的权力,父亲永远是一个老好人,他是孩子们的知心朋友,而舅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信,外甥们总是对他又恨又怕又敬又亲。其实,马林诺夫斯基误解了恋母情结的含义。恋母情结的对象是心理上的父母,而不是生物学的父母。如果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被人领养了,他的恋母情结就会指向养父母,不会指向亲生父母,因为他根本不认识亲生父母。在母系社会里,生父没有地位,父亲的角色是由舅舅来扮演的,所以恋母情结的对象只能是母亲和舅舅。中国虽然老早就已经进入父系社会,但母系社会的残留影响并没有完全消除,舅舅在家庭中和外甥心目中的地位就是一个证明。
如果舅舅确实是父亲的象征,那么,沉香抗舅救母就是杀父娶母的变形。当然,沉香的杀父娶母行为并没有得逞。正如他没能杀死舅舅,他也没有娶母。从表面上看,沉香只是救母,并无别的意图。然而,一个“救”字所包含的意义非常广泛。所谓英雄救美人,决非一救了之,而是英雄爱美人、英雄追美人的一种比较含蓄的表达方式。沉香救母,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象是英雄救美人。
二郎神是中国民间神话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两部最著名的神话小说《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都亮了相。学术界认为,二郎神崇拜与古代西羌游牧民族的原始信仰有关,理由是二郎神崇拜最早见于华西,二郎神的打扮象猎人,而且还随身带着一条猎狗。其实,二郎就是“恶狼”的谐音。二郎神崇拜可能起源于古人对野狼的恐惧。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提高,狼神被人格化而获得了人的形象,原先的恶狼形象则变成了二郎神的随从神犬。虽然二郎神在两部神话小说中都是被当作正面人物来描写的,但在民间,二郎神的名声并不怎么好。他不是一个善良的神,而是恶神。他的经历与沉香很相似,也是神人恋爱的产物,他的母亲也曾被玉帝压在山下,他也曾违抗天命,劈山救母。如今,他却无端干涉妹妹的婚姻,还把妹妹打入地牢,逼得沉香抗舅救母,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