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拔锋利 语警词工──谈贾谊的《过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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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的《过秦论》,全文共有上、中、下三篇。选作中学语文教材的,按照贾谊的文集《贾子新书》,排为上篇,《史记·秦始皇本纪》全文引录时,将其置于中段。《史记·陈涉世家》仅摘引了这一部分。《汉书》、《昭明文选》以及后世的《古文观止》,都曾收录此文。这是一篇流传久远的政论。

峻拔锋利 语警词工──谈贾谊的《过秦论》

贾谊是西汉时期杰出的辞赋家和政论家。他的赋写得云蒸雨降、回肠荡气,以《鹏鸟赋》、《吊屈原赋》最负盛名;他的政论写得峻拔锋利、语警词工,以《论积贮疏》、《陈政事疏》为世所重。《过秦论》则兼及辞赋的文采辉耀、语势腾纵和政论的见解精辟、雄辩有力,以汪洋恣肆之文表拯世救民之意,成为别具一格的辞赋家的政论。

《过秦论》如题面所示,旨在讲论秦王朝的过失,揭示秦至二世而亡的原因。作者充分发挥赋体“铺采摛文”的特长,不径言秦之过而先以奔放之言历举秦之功,不直言秦之衰而先以豪迈之语详述秦之兴,不先写秦之亡而先以昂扬之笔大书秦之盛,犹如长河入海直奔尾闾之窟。作者在纵笔泼墨绘足龙腾云卷之态后予以点晴:“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辞赋的艺术手段,使得文势充畅,波澜层迭,议论风发,题旨轩昂,使人不仅理性上可以得到启迪,而且感情上能够得到震动。

《过秦论》由两大部分组成:一为叙史事,一为发议论。述史是议论的依据,议论是叙事的升华。叙述史实,以时序为经,以事迹为纬。先叙秦孝公时的“兴”,继而写“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王时和“延及孝文王、庄襄王”时的“强”,接着写“及至始皇”时的“盛”,最后写“始皇既没”,陈涉首难,使秦终至败亡。作者概括了秦“百有余年”由兴而亡的全过程,即从“攻”势转而为“守”势两大阶段。议论时,以陈涉与强大的秦王朝比,与山东六国比,是非立分,结论自出。这样由事见意,由史出论,便于作者按辞赋的写作规律,施展才华,驰骋笔墨。

《汉书·艺文志》分赋为四大派,将贾谊归属“屈原派”,也就是说贾谊承续了《楚辞》的余绪,且有新的创造,所以扬雄说:“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因而贾谊以其辞赋手段写政论,即用其所长,弃其所短,确为刘勰所说的:“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而没有堕入“繁华损枝,膏腴害骨”的泥淖。《过秦论》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使得文势滔滔,有一唱三叹之概。

极化对比,气魄恢宏。辞赋惯用夸张的手法叙事状物,《过秦论》写秦由兴而盛的“攻势”,将攻和被攻的双方向两极强化,极言被攻对象的力强势盛,极言进攻方面的力弱势孤,结果却易攻轻取,对比之下显得气魄很大,且更能说明问题。秦孝公时,“君臣固守以窥周室”,一个“窥”字,透出了秦伺机而动的野心,写出了他偏居一隅的地位,也暗示了周天子地广人众、位高权重的形势。双方力量悬殊,而“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西河之外大片土地,只是“拱手”便得,极言取之甚易,如反掌之劳,似吹灰之力。这反而突显了秦的兵力雄厚,攻取轻易被攻的惠文王、武王、昭襄王时,“九国之师”“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师,叩关而攻秦”,兵多将广,声威烜赫,攻势凌厉,结果“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秦不费一刀一箭,就叫山东六国“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始皇时,“却匈奴七百余里”,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所有这些,都是采取将双方“极化”的办法,反衬而说明问题。一般的夸张,通常是“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就事物的某一属性予以夸大。而贾谊写秦攻之易,却先将双方极化,再将攻取极化,则文词便壮采飞扬,足可披瞽骇聋。“壮词可得喻其真”,象“拱手而取”、“无亡矢遗镞之费”,“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反而有助于文义的鲜明显豁。

同义叠句,气势酣畅。《过秦论》中也袭用赋中同义叠句的句法,可是作者不是不看场合,不看对象,不加选择,不予节制的叠床架层,使得文字臃肿累赘,而能以气势酣畅之文为表达主题服务。秦孝公“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席卷、包举、囊括,都有并吞的意思;宇内、四海、八荒,都是天下的意思。《古文观止》的编者评述说:“四句只一意,而必当叠写之者,盖极言秦先虎狼之心,非一辞而足也。”为了突出某种意思,不惜重复数句。作者写秦始皇时之强盛:“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四句也只一意,说始皇践帝位奴役天下之人。与秦相对比,写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三句同写其地位卑微。一般地说,作文时要惜墨如金,一词能达意则不用两词,一句可尽意则不赘两句,可是这里贾谊却一意连用多句,可谓泼墨如云。这是因为这些地方“非一辞而足”,一辞虽能达意,却不能“极言”,达不到强化、极化的目的。由于一意以多句写之,便把秦的虎狼之心披露得淋漓尽致,把秦的暴虐之行描述得无一可掩,也把陈涉的出身写得使人印象深刻。以整齐句式叠写一意,使得文字气足神完,一气呵成,读之犹如骏马走坂,流水下坡。

多重排比,气氛热烈。辞赋中往往铺锦列绣,排红叠翠,排比句如鳞次栉比。可是因为句式少变,致使文字板滞僵直。《过秦论》则变化其用,以多组排句复合,从而犹如繁弦急管般热烈,增强了艺术效果。写“堵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先以“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四个相同的主谓结构的句式排比,显示“合从缔交”面的广。接着以“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三个相同的联合结构的词组排比,显示上述四君子的谋能才干。再以“……中山之众”,“……杜赫之属为之谋”,“……乐毅之徒通其意”,“……赵奢之伦制其兵”四个基本相同的带有长串定语的主语以及相同谓语形式的句子,显示“天下之士”合从缔交,戮力攻秦的力量。最后更以“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伏,弱国入朝”八个结构异同交错的四言句,显示秦乘胜前进夺天下,摧枯拉朽攻诸侯的声势。排比句式使文章气势奔放,如果只是一式到底,那又机械呆板了,将多种句式的排比句组合起来,则整齐与参差结合,相为映照,文章便张驰有致、气韵流转了。作者为了集中排比,以为“秦无亡矢遗镞之费”的对比条件,则力加渲染,且有言过其实之弊。据《史记·六国表》载,周慎靓王三年(前318)有“五国共击秦,不胜而还”之事,并没有“九国之师”齐出动,六国所有人才皆上阵的情况。作者简单概括了战国时代所有的人才,且加以排比组句,则突出了声势浩大的气氛,和秦日后的崩溃作了鲜明对比。《过秦论》中多用排比,而句式多变,组合有异,这也是使得本文格高调响的一个原因。

潜义伏理,气蕴于内。作者写秦气锐势盛,是为了说明这是施仁义的结果。可是贾谊只将施仁布义隐嵌于字里行间,反而铺张扬厉地大写追亡逐北、席卷天下的声势,待到文末点题后,回顾前文一审视细察,始觉作者原来处处设伏,密而不漏。作者于第一段就带出了秦能轻取易攻的原因:“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由于采取了商鞅的符合社会发展趋势的对内、对外政策,司马迁也认为这属仁义之举。他说:“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犹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作者叙秦的每一阶段,都紧扣住这点。“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因而能够“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故业”、“遗策”即为原来的仁政义举,“蒙”和“因”是说承继、沿袭原来的有效措施。“及至始皇”,最初还是“奋六世之余烈”,发扬上代遗留下来的功业,还能够威振四海。后来他“废先王之道”,抛撇了仁义──“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这实际上是不仁不义、自愚自弱的政策,因而“始皇既没”,只有“余威震于殊俗”,人心丧失,基业动摇,走向灭亡了。本文题旨在于“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而于前文却明写、详写“攻守之势”,暗写、略写“仁义之施”,气

蕴于内,象呈于外,使人首先从气势磅礴的文辞上得到感染,直到最后才将内蕴的含义加以挑明,读者拨除疑念,释除悬念,把握主旨,则顿觉原来的潜义伏理腾跃而出,熠然生辉,戛然作响。

反复比照,导出题旨。作者为了导出论述中心,反复比照,逐步深化。先是远比,以叙述设置比照条件。作者写陈涉的出身卑微,才能平庸,不成军旅,可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随即得到天下人的响应、支援,“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写陈涉起事如此之易,和前文写诸侯攻秦如彼之难,遥为映照,对比鲜明,为下文议论作了必要的铺垫。再是近比,从比较中引出议论。陈涉之位和九国之君比,尊卑悬殊;陈涉武器和九国之械比,利钝大别;陈涉之众和九国之军比,众寡极异;陈涉之谋和九国之士比,智愚径庭,陈涉和山东之国相“度长絜大,比权量力”不可同时而语,可是“成败异变,功业相反”,这就激起读者急切追寻原因,为作者揭示答案蓄积了语势。最后是总比,总括前文两极对比,从而揭示题旨。总结全文时,作者先说“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概括了前半篇,总结了秦占地由小到大,广有天下,势力由弱到强,统制诸侯,统治由暂到久,长及百年。接着以“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与上述对举。这里总结了后半篇。一夫毁七庙,宰割天下者反身死于人手,将秦与陈涉两方面都予以极化。这样,“何也?”的设问就更为强烈。在如此步步进逼的情势下,迸发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结论,便如水到渠成般自然,雷霆震空般有力。

贾谊写作《过秦论》是为了巩固西汉王朝的统治。他说:“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就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他是借此来宣传他的所谓“治乱之道”的。关于贾谊所主张的仁义,在本篇之中还只见其强调施仁义的重要性,至于其具体内容,他篇之内释之较详。他认为要维持统治就要省刑爱民,不可暴虐残民。“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叛矣”,因而一定要“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否则“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天下苦之,那就要推翻他的统治了。同时,他认为还必须重贤纳谏,不呆害贤拒谏。堵塞言路,必然“壅蔽伤国”。“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这样就“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贾谊的这些观点,虽然是为维护封建统治服务的,但在当时却不失其进步意义,至今仍有鉴戒价值。贾谊虽不能如我们今天一样,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总结秦王朝兴亡的历史教训,但他充分肯定了陈涉在亡秦中的作用与地位,这是十分可贵的。另外,我们也要看到贾谊这篇政论是以史立论,不是一般的论史之作,因而不必要求他对秦的兴亡原因作全面论述,那是不切合古人作论的实际。就如宋代苏洵写《六国论》,意在“六国破灭,弊在赂秦”,而他的儿子苏轼写《六国论》,就只从六国“不知天下之势”的角度发议一样,只是就一个问题论证,并不如写史学论文那样作全面分析。

《过秦论》作为辞赋家的政论,在当时独标新帜,这种文风并沾溉后世,象唐代杜牧的名篇《阿房宫赋》,宋代范仲淹的代表作《岳阳楼记》等,都能明显地看到其影响。今天我们学习它,也能从它别具一格的散文艺术上,获得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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