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先生认为一篇文章的精要在表述思想。那么,如何表述就尤其重要了。他膺伏于桐城派所倡导的“言之有物”与“言之有序”,因此,睿智的思维须借之于明晰的思路与娴熟的技巧了。他说:“就写作技巧来说,好文章的条件都是一样的,第一是要有话说,第二要把话说得好。思想条理必须清楚,情致必须真切,境界必须新鲜,文字必须表现得恰到好处,谨严而生动,简朴不至枯涩,高华不至浮杂。”①
他的文章的结构一般都极为简洁明了,但所阐述的思想则极为深刻而清晰。这则归之于他执着而求真的精神。这是事先须明确的。他说:“一番话在未说之前,我必须把思想先弄清楚,自己先明白,才能让读者明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表面堂皇铿锵,骨子里不知所云或是暗藏矛盾,这个毛病极易犯,我总是小心提防着它。”②
《咬文嚼字》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除此之外,我以为至少有三点颇值得称说。因为我特别注意到,有些人至今还在为韩愈的“推”字鸣不平,其实这是意气用事,却是错解朱先生的一番良苦的用心了。
作者持论公允,且较能深入浅出。这是其一。他的论述之所以令人叹服,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不著空文,例举详赡,并以细腻的笔触注意对语言的品味,注意展示思索的过程,因而在心灵深处很能打动人。我们读他的文章,总时时有这样的感觉,他的例子信手拈来,从容不迫,意态祥安。在这篇文章里,我们同样可见朱光潜先生沉潜学术,为人显示其渊博扎实的一面。如对郭沫若先生的用例,作者既引书证又依据事实的经验,因而他的论述的涵盖面极广,不能不令人信服。作者在论述语言文字对文学创作与文学欣赏的重要性时,没有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作高深的陈述,而是在一开首便以生动的实例吸引着读者。在读者深服其思想的过程后,他从容不迫,娓娓道出“咬文嚼字”对于文学创作与阅读的重要性。但他对此也没有死死不放地大讲特讲,而是轻轻一带,即转入下一例的分析与品味。因而他的说理点到为止,生怕读者的厌倦。他的说理给人以理性的认知而不抽象,于生动的例证中恰是一种精当的概括与小结,故而能见出归纳与理性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喜悦。这是一种难得的大家风范!
其次,作者以自然的文风与交谈的姿态,建立与读者之间的亲切而平等关系。这种自然在他,就是真诚地流露自己,平等就是本色的无欺。他说:“文学是人格的流露。一个文人先须是一个人,须有学问与经验所逐渐铸就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这个基础,他让所见所闻所感所触借文字很本色地流露出来,不装腔,不作势,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独到的风格,世间也只有这种文字才算是上品文字。”③我们读朱先生的文章,感觉不到他的壁立森严,相反,倒是自然的文风深深的打动着每一个人。这其中的原因,我想一是来源于作者把他的思想无保留地袒露在读者面前,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思想的运动与美的和谐的展示。的确,“我美丽,因为我在思想”。二是源于他对文学事业的一腔热情。一个对文学事业抱着热情的人,在他深味文学的艰辛与不易,懂得文学对于人生的作用与价值之后;特别是沉浸在五千年中华诗书文明的光辉里的人,像他,以煌辉历史为己任,必对文学有着一种近似宗教的静穆的虔诚。朱先生便是这样的人。我们从他的《给青年们的十二封信》《谈美》《谈文学》《我与文学及其他》等作品里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那颗传道布业的宗教的心与道德的诚。三是作者深知文学是娇贵的宠儿,惟有细心的保护,深心的玩索,朝夕的厮磨,才能深入它的细腻而实际上极其脆弱的敏感的心灵。所以,作者说:“你不能懒,不能粗心,不能受一时兴会所生的幻觉迷惑而轻易自满。文学是艰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励,推陈翻新,时时求思想情感和语言的精练与吻合,你才会逐渐达到艺术的完美。”
其三,作者见解独到而新颖,很能启人智慧。这篇《咬文嚼字》从最平常处下笔而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确能见出作者的卓而不凡的思想。如对“咬文嚼字”四字的理解,作者能从庸常的理解中,挖掘它的积极意义,赋予它以文学的谨严精神,故而耐人寻味。这是不是让我们要独出机杼并留心生生的事实,正如他在文中所反对的“套板反应”的一种表示?但是他的独出机杼又非圣人式的高大威严,乃常人所无法企及;他的独出机杼是一条清浅的小溪涧,可以让人清缨濯足。作者在我们面前为我们展示了一种可模仿、可依个性与审美的对外对内的审度方式。“你是什么”与“你这什么”,(文中用例)只要我们细细咀嚼,并目光向下地注意外在的事实与自我的感受,便不难理解这一字之差的微妙的区别。又如“推”“敲”,一旦我们深入到诗作的具体情境中,我们便不会在字面上做苦苦的琢磨了,再看它们的分别,我们也不会觉着有什么玄奥难解的东西了。朱光潜先生的可贵品格正在这里,他的极大的贡献也在这里,我以为,值得大言特言的是,他深深懂得创作的机制与心理,用一种平和的理性形式还原或阐释着创作的非理性过程与情感化的积累以及激情的喷泄的情形,他打破了文学(诗歌)理解上的神秘性与贵族气,使其通俗化为一般人能够接受并能欣赏到的形式特征,从而在我们面前为我们呈现出文学理解与欣赏上的一种由独秘兴会、不可言传到可描述、可言传的公开。
注释:①②③《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