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咏怀古迹》诗的题义和写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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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咏怀古迹》诗五首的内容主旨,历来注杜诗者大抵认为是通过歌咏古迹来抒发怀抱。杨伦《杜诗镜诠》(卷十三)于此说得颇为简明扼要,兹举以为例。其言曰:

杜甫《咏怀古迹》诗的题义和写作时间

此五章乃借古迹以咏怀也。庾信避难,由建康至江陵,虽非蜀地,然曾居宋玉之宅,公之飘泊类是,故借以发端。次咏宋玉以文章同调相怜;咏明妃为高才不遇寄慨;先主武侯,则有感于君臣之际焉。或疑首章与古迹不合,欲割取另为一章,何其固也。

王嗣奭《杜臆》曰:“五诗皆借古迹以见己怀。”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引《杜臆》之言,表示同意。

说《咏怀古迹》诗五首借古迹来咏怀,从诗的内容说应当没有问题,问题是题目中的“咏怀”二字是否意为“歌咏怀抱”。如是,那“咏怀古迹”四字当解释为“歌咏怀抱、古迹”,“咏”字下有两个宾语,一为“怀”,一为“古迹”,读起来很别扭。如果把“咏怀古迹”直接解释为“借古迹以咏怀”,像《杜臆》、《杜诗镜诠》那样,也不合行文常理。“借古迹以咏怀”用以解释诗的内容主旨是确切的;但如果直接解释题目含义,就显得牵强了。自从阮籍写了著名的《咏怀》组诗后,后代写咏怀、遣怀一类诗者,纷纷不绝。庾信有《拟咏怀》诗二十七首,杜甫也写了不少以述怀、咏怀、书怀等为题的诗,因而人们对《咏怀古迹》诗,很容易把“咏怀”二字理解为歌咏怀抱。清代注杜诗者往往如此。“顾宸则谓因己怀而感古迹,黄生则谓因古迹而自咏怀”(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四),在题义解释上都不能摆脱“怀抱”二字的束缚。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应当把诗的内容主旨和题目含义二者区别开来。从内容主旨讲,确是借古迹以咏怀抱;从题目含义讲,则“咏怀”二字都是动词,意为歌咏怀念,题目会义就是歌咏怀念古迹,这样就很通顺了。这样解释题目,并不妨碍我们对诗的内容主旨的理解。作品的题目大抵字数比较简约,除少数篇章外,诗题不可能也不必要把作品的内容主旨写出来。杜甫有《公安县怀古》(五律)一诗云:

野旷吕蒙营,江深刘备城。寒天催日短,风浪与云平。洒落君臣契,飞腾战伐名。维舟倚前浦,长啸一含情。

此诗首二句提及吕蒙营、刘备城,都是古迹,第五句“洒落君臣契”抒发君臣遇合之感,全诗也有借古迹以咏怀的内容,与《咏怀古迹》诗相近。咏怀古迹,实际就是怀古迹,但三个字显得不顺,故于前面加一“咏”字,不意遂引起后来误会。《杜诗详注》在这个问题上也说得不明确,前后有些自相抵牾。它于第一首下曰:“首章咏怀,以庾信自方也。”似乎把题目中的“咏怀”二字解为歌咏怀抱。于后面四首下分别说:“此怀宋玉宅也。”“此怀昭君村也。”、“此怀先生庙也。”、“此怀武侯也。”又似乎把题目中的“怀”字理解为怀念。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四)则强调指出,首章是咏怀抱,其言曰:“朱本题下注云:吴本作《咏怀》一章,《古迹》四首。此颇有见,惜未疏言其故。愚则谓此题四字,本两题也,或同时所作,伪合为一耳。并读殊不成语,必非原文。”浦起龙认定咏怀是咏怀抱,因而觉得咏怀古迹四字“并读殊不成语”;如果把咏怀解释为歌咏怀念,四字连读就不成问题了。

《咏怀古迹》共五首,按体例是每首各咏一古迹,但第一首仅提庾信,没有提有关庾信的古迹。《杜臆》认为古迹是指江陵的庾信宅,其言曰:“其古迹则庾信宅也。宅在荆州。”按庾信《哀江南赋》有云:“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陵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这是说他祖先庾滔遭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南奔江陵,在宋玉宅旧址营建住宅。唐余知古《渚宫故事》(一名《诸宫旧事》)曰:“庾信因侯景乱,自建康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故《哀江南赋》云。后杜甫诗:‘曾闻宋玉宅,每欲到荆州。’李商隐诗:‘可怜留着临江宅,异代应教庾信居。’是其证矣。”(倪璠《庾子山集注》卷二引)可见江陵的庾信宅,即在宋玉宅故址。《咏怀古迹》五首,第一和第二首,第四和第五首关系均致密切。第二首点明宋玉故宅,第一首没有直接提到,也是可以理解的。第四首未明言武侯祠庙,而第五首不言庙,仅提诸葛遗像,互见之笔法有些彷佛。又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四六荆州部分有曰:“子晋庙,有枯树,庾子山感而成赋。”这一传说不一定可信,但反映了在唐宋时代,在江陵的有关庾信的古迹和传说,是颇受人们重视的。

下面讨论《咏怀古迹》五首的写作时间。历来杜诗注家大致都认为此诗作于杜甫居住夔州期间。《杜诗详注》引南宋黄鹤《黄氏补注杜诗》曰:“此当是大历元年夔州作。”(黄鹤注杜诗,注意作品编年。)可见把《咏怀古迹》定为夔州时作,出于宋代杜诗注家的推论。但细按五首内容,此说殊可疑。我认为第四、五两首当作于夔州,后三者则当为离夔州东下时所作。下面分别就各篇内容作一些考察、分析。

先说第四、五两首。第四首言及刘备崩于永安宫。永安宫在夔州,《杜诗详注》引《华阳国志》曰:“先主战败,委舟舫,由步道还鱼复。(即夔州)。改鱼复为永安。……明年四月,殂于永安宫。”又引《太平寰宇记》(卷一四八):“先主改鱼复为永安,仍于州之西七里别置永安宫。”宋人所编《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四部丛刊》本)卷六于此属下引王洙曰:“公(指杜甫)自注云:殿今为寺庙,在宫东。”说明永安宫之殿堂唐时在故址上建立寺庙。杜甫在夔州时,当亲至其地,故自注十分具体。第五首次句云:“宗臣遗像肃清高。”此诸葛遗像即为上首所云武侯祠屋中之塑像。以上两诗当为杜甫在夔州游览古迹、目睹刘备、诸葛亮祠屋后所作。

次说第三首。诗咏王昭君,首二句提到荆门、明妃村。荆门,山名,在今湖北宜都县西北长江南岸。荆门以西多山岭,其东则地势平坦。王昭君是归州(今湖北秭归)人,其地有昭君村。王洙曰:“归州有昭君村。下有香溪,俗传因昭君而草木皆香,故曰香溪。”(《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三引)《杜诗详注》引《一统志》:“昭君村,在荆州府归州东北四十里。”秭归在荆门之西。此首当为杜甫离开夔州东下、途经秭归时所作。自白帝城至秭归,途经瞿唐峡和漫长的巫峡,有百余里之遥,杜甫不可能在夔州时东游秭归再回夔州写作此篇。

又杜甫在夔州东下途中所写的《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诗有云:“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提到昭君宅。昭君宅当在昭君村。《杜诗详注》引《太平寰宇记》:“归州巴东有王昭君宅。”这两句诗也可帮助证《咏怀古迹》第三首当为途经归州后所作。

再说第二首。此篇怀宋玉。第五句之“江山故宅”,指宋玉宅。第六句之“云雨荒台”,指宋玉《高唐赋》所赋之台。关于宋玉宅,《杜诗详注》引宋赵彦材曰:“归州、荆州皆有宋玉宅,此言归州宅也。”按宋玉《高唐赋序》载:“昔先王尝游高唐,梦见一妇人,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节录)宋玉所赋本为寓言,但后世形成传说。《太平寰宇记》(卷一四八)夔州巫山县记载:“楚宫,在县西北二百步,在阳台古城内。即襄王所游之地。”又载:“阳云台,高一百二十丈。南枕长江。宋玉赋云,游阳云之台,望高唐之观,即此。”如上所说,假如宋玉宅在归州,荒台(阳台)、楚宫均在巫山县,那此篇当为杜甫舟行途经巫山、归州时所作。杜甫《夔州歌》有云:“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楚宫也指巫山一带之楚宫。但此篇所咏古迹之地址,也可作另一种理解。江山故宅,指荆州之宋玉宅。云雨荒台,指云梦泽之台。按宋玉《高唐赋序》:“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李善注引张揖曰:“云梦,楚薮也,在南郡华容县,其中有台观。”(华容县在江陵东南)。盖巫山神女住在阳台,而楚王作梦,则在云梦泽之台。又楚宫,也可指江陵一带的楚宫。江陵为楚国都城(即郢都),其地当时有规模颇大的楚国宫殿。假如这样理解,那此篇当为杜甫到达江陵以后所作。杜甫舟近江陵,舟人指点楚宫遗址,已疑不能明。(按诗云“最是楚宫俱泯灭”,着一“俱”字,似是指庞大的宫殿群,则以指江陵之楚宫更为确切。)其后到江陵城,目睹宋玉宅(即后来的庾信宅),有感于宋玉所赋云梦泽高唐观之事,因而写作此篇。以上两种解释,不管是哪一种更准确,但当为杜甫离开夔州以后所作,这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

最后说第一首。如上所述,江陵有庾信宅,此篇咏庾信,当作于江陵。《杜臆》认为此篇所咏古迹是庾信宅,有曰:“宅在荆州,公未到荆,而将有江陵之行,流寓等于庾信,故咏怀而先及之。”以为这是杜甫在将到江陵前预为之作,恐非是。又此篇第三、四句云:“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按《水经注·沅水》:“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樠溪、沅溪、酉溪,辰溪其一焉。夹溪悉是蛮左所居,故谓此蛮五溪蛮也。”其地在今湖南西部。此诗以五溪与三峡对称,用以指两湖地区。我认为这两句杜甫除叙述写此诗时的生活环境外,还点明了全诗五首所咏古迹的地域。刘备、诸葛亮祠庙、昭君村在三峡地区,荆州的宋玉宅、庾信宅则在两湖地区。从这方面看,把此篇置于五章之首,也是比较合适的。

总之,《咏怀古迹》五首,当是杜甫在夔州和自夔州赴江陵途中陆续写成,最后写定则在到达江陵以后。如果说五首出于一时手笔,那揆之情理,应当出自寓居江陵时刻,前面数章是追忆所见所闻古迹;而不可能是在夔州为昭君村、江陵宋玉庾信宅预先落笔。

──原载《杜甫研究学刊》,成都杜甫研究学会,1995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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