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宋以后称知州或知府)本是管理一州一府的行政事务的长官,并不专以文章见长。但是宋代却有一位太守,不但自己的文章做得好,而且以他的文章道德教化了他管理的那一方水土,使得这里的人民世世代代文风绵延,他自己终于也以“文章太守”的美名称颂于世,受人景仰,他就是欧阳修。
凡游人游扬州,必游平山堂,不游平山堂便不能算到过扬州。平山堂在扬州蜀冈中峰上,大明寺西侧,以凭栏远眺江南诸山,山与堂相平,故名平山堂。平山堂是欧阳修于北宋庆历八年(1048)在扬州任太守时所建。自从有了平山堂,人们便有了一个追思文章太守的绝佳去处。堂上有一方石碑,镌刻着一首苏东坡的词《西江月》,情深意切,而暗藏禅机,这是宋时扬州的另一位文章太守苏轼,在凭吊他的恩师欧阳修。堂上还有一副著名的对联:
隔江诸山,到此堂下;
太守之宴,与众宾欢。
构句奇特,而立意深远,原来这是清代扬州的又一位文章太守伊秉绶,在缅怀他的前任欧阳修。
欧阳修任扬州太守的时间其实很短,他于庆历八年(1048)二月二十二日到任,皇祐元年(1049)正月离任,其间不足一年。可是历代扬州地方长官也许没有谁不敬佩他的。 欧阳修生于北宋景德四年(1007),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省吉安市)人。他的父亲欧阳观是个进士,曾在泰州做过判官。欧阳修4岁时,父亲去世,母亲郑氏携带他随叔父欧阳晔生活。因为家贫,欧阳修少年时代常向别人借书抄诵。有一次借得韩愈文章六卷,爱不释手,从此致力于古文。17岁时应举,因用韵不合,榜上无名。21岁时赴礼部考试,又名落孙山。23岁时在国子监考试,名列榜首。24岁时赴礼部考试,又名列第一。从此,欧阳修开始了自己的仕途生涯。
他做过秘书省校书郎,又做过西京留守推官,与当时名士梅尧臣等诗歌唱和。后来授任宣德郎,兼监察御史,充镇南军节度掌书记、馆阁校勘,参与编辑三馆秘阁藏书总目,即《崇文总目》。景祐三年(1036),因为替范仲淹打抱不平,被贬为夷陵令,几年后才复旧职。此后,欧阳修或在京中,或在地方,飘泊不定。庆历三年(1043),澧州向朝廷进献“瑞木”,说木上自然生出“太平之道”字样,是祥瑞的征兆。当时在谏院任职的欧阳修认为,这种荒唐的事情完全是知州故造妖妄以媚朝廷,建议宋仁宗诏令天下不得进献奇兽异禽,妖花怪木。他的建议和到了采纳。
对于欧阳修来说,庆历五年(1045)是他的任途上的不幸的一年。这一年,范仲淹、杜衍、韩琦和富弼等朝廷重臣相继被罢官,欧阳修因支持他们的政见而上疏辩护,遭到政敌的排挤。恰巧这时欧阳修的甥女张氏犯法系狱,有人乘机诽谤欧阳修与张氏有私,并企图谋取张氏钱财。尽管这些无稽之谈最后被一一澄清,但欧阳修还是被罢了官,贬到偏僻的滁州做了个知州。滁州地偏事简,人民安闲,加上山青水秀,风光宜人,欧阳修在这里倒度过了一段优雅闲适的生活。传世之作《醉翁亭记》就是在这些日子里写成的。欧阳修的不幸,恰恰成了醉翁亭之幸。如果不是一篇《醉翁亭记》,谁知道滁州城外的那个普普通通的亭子呢?
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从滁州调至扬州。虽然他的官职仍是知州即太守,但从闭塞偏僻的小邑徒至繁华富庶的名都,毕竟为他的仕途抹上了一些亮色。
在欧阳修来扬州之前,倡导新政的韩琦也做过扬州知州。欧阳修是支持新政的。他到扬州后,一面应酬繁忙的公务,一面推行宽简的的政策,不久就使得扬州出现政通人和的气象。
欧阳修显然不是那种为案牍而劳形,被事务所束缚的循史。在公事之余,这位文章太守最喜欢做的事是到扬州城外去探幽访胜。
蜀冈上的大明寺,是唐代鉴真和尚出家的古刹,欧阳修自然要去寻访。蜀冈海拔不高,只是一座土丘罢了。但扬州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所以这座土丘倒也显得气势不凡。加之这里林木葱郁,寺庙巍峨,历来被扬州人视为风水宝地。扬州人甚至传说这土丘乃是四川峨嵋山之余脉,“天下第五泉”与蜀中之水一脉相通,故把这高仅数丈的小丘号为“蜀冈”。如此名胜,文章太守怎能不去光临?欧阳修并不喜欢佛教,他给儿子起了个乳名“僧哥”,只不过是把僧哥看成同阿猫、阿狗一样是民间常用的贱名而已。我们可以想象当年欧阳修登上蜀冈的心情,一方面为这里清静优美的环境而欣喜,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的好地方不该让和尚们独占。因此,他要在大明寺近旁建造平山堂,作为儒生们纵酒吟诗的场所。平山堂,也许暗含着与和尚平分山色的寓意吧!
欧阳修所筑平山堂,其雄伟秀丽在淮南一带可谓首屈一指。堂踞蜀冈之巅,遥望江南,仿佛能看见润州和金陵的山峦。夏日的清晨,欧阳修和朋友们早早登山,并派人骑快马到邵伯湖中摘取刚刚开放的荷花千余朵,遍插盆中,布于平山堂里。宾主们纵情诗酒,亲密无间,指点江山,放浪形骸。这同近旁大明寺中严守佛家清规戒律的不苟言笑的僧侣们,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更妙的是,酒兴浓时,欧阳修叫一个妓女取来一枝花传与宾客。花传给谁,谁就摘去一片叶子,等到谁摘去最后一片叶子,则罚酒一碗。就这样,太守与客人们往往到入夜才兴尽而归。这时,已是一轮明月当头。
这种“太守之宴,与众宾欢”的动人情景,在宋人叶梦得的《石林避暑录话》卷一有如下的记载:
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上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载月而归。
余绍圣初始登第,尝以六、七月之间馆于此堂者几月。是岁大暑,环堂左右老木参天,后有竹千余竿,大如椽,不复见日色。苏子瞻诗所谓“稚节可专车”是也。寺有一僧,年八十余,及见公,犹能道公时事甚详。迩来几四十年,念之犹在目。余今小池植莲,虽不多,来岁花开,当与山中一二客修此故事。
平山堂上的太守风流,是多么令后人神往!
据说欧阳修曾在平山堂前植柳一株,人称“欧公柳”。欧公柳死后,人们在原地补植,依旧称“欧公柳”。后来有一个名叫薛嗣昌的知扬州,东施效颦,也在平山堂前种柳一株,自称“薛公柳”。薛知州在位时,无人敢非议,待他一走,“薛公柳”便被砍去,只留下一个笑柄。历史真是无情!
欧阳修在扬州时,除了在大明寺旁建平山堂,又在蕃嫠(下为厘)观中筑无双亭。蕃嫠观,俗称琼花观,即古后土祠。寺中琼花一株,号称天下无双。宋人诗云:“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东风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均极言扬州琼花是独一无二的奇葩。欧阳修显然对琼花情有独钟,故在观内建无双亭,以示喜爱与尊崇。
扬州人提到欧阳修,就想起他为扬州留下的平山堂和无双亭,至于其他政绩似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是因为欧阳修的文名掩盖了政声呢,还是扬州人把文化看得比政治更重要呢?反正,文章太守的重点在“文章”,不在“太守”。
欧阳修初任扬州太守时,是42岁。离开扬州后,先做颍州知府,不久恢复了原先所任的龙图阁直学士官职。后来由于母亲去世而离职回家守丧,守丧期满又被朝廷召回,这时,欧阳修离开朝廷已经十多年了。皇帝见他头发都花白了,甚是关切。但是朝廷中的小人们生怕欧阳修再度被重用,便造谣说欧阳修反对宦官。宦官纷纷在皇帝面前说他的坏话,他终于又被逐出朝廷,改任同州知州。幸亏有人仗义直言,皇帝才转而升迁他为翰林学士,让他主持纂修《唐书》。接着,又奉命出使契丹。
此后,欧阳修又升任龙图阁学士、礼部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等职。他建议仁宗及早决定立英宗为太子,以便天下安定,仁宗采纳了他的意见。
嘉祐五年(1060),欧阳修升任枢密副使,次年又为参知政事。他与宰相韩琦同心合力辅佐朝政,在军事、民政、官吏、财务以及太后与皇帝之间关系等方面都做了大量工作。但因欧阳修秉性耿直,故在朝中结怨甚多,许多人一有机会就诋毁他。甚至欧阳修的妻弟薛宗孺也造出欧阳修与儿媳吴氏有暧昧之事的谣言,想以此败坏他的名声。欧阳修觉得十分无聊,在神宗接位后,便坚决要求退出中央政府而宁愿到地方上去做个长官,他后来真的做了青州知州、太原知府、蔡州知州等地方长官。
熙宁四年(1071),欧阳修以太子少师的官衔退休。次年在颍州去世,享年66岁。颍州,就是欧阳修在扬州离任后做知州的地方。
欧阳修有一首《西湖戏作示同游者》诗云:
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宁复忆扬州?
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
这首诗所咏的“西湖”并非指杭州西湖,而是指颍州西湖。可知文章太守离开扬州后,依旧怀念着二十四桥的明月。
欧阳修在扬州为官时间虽短,留下的财富却是无穷财富,就不是这一篇文章所能说得尽的了。他的文章、他的道德、他的风华、他的才气,直到今天还为扬州人所景仰、所传诵。走进平山堂,便看到堂上高悬着“风流宛在”、“坐花载月”的匾额,这正是后人对欧公风范的追怀。
欧阳修写过一首诗,题为《答许发运见寄》,诗云:
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
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
作为一任太守,能像欧阳修这样德才兼备,宽简而治,在千百年后尚为邑人称颂,他的确可以说“自知不负广陵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