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上看,世界上一些宏大的文化体系,总是包含一些基本的核心概念。比如说西方文化中的逻各斯。如果追本溯源、从古希腊说起的话,那个时候的核心概念就是逻各斯。它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从现在一些西方文化中的自我批判还是可以依稀看到。现在的所谓后现代主义,都是对现代性作整体批评。对西方现代性的批评之一,就是认为它始终坚持着一种叫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观点。中国文化传统也有它的核心观念,即本文要讲的主题——“道”。道,原始概念就是道路,具有通达四方的特点。道,同时又有一种坚实而有根基的特点。这些特点进一步可提升为,道是关于世界、宇宙、人生的普遍原理,具有普遍性、一般性,也就是可以运用这些原理来解释、说明世界上各种各样的现象,并追溯它们出现的根本原因。作为最根本的原理,道在中国文化中区分为“天道”与“人道”。
天道与人道
“天道”,更多是和自然、宇宙相联系。《易经》说“形而上者为之道”,道即是形而上。它首先区别于经验世界中看到的千差万别的现象,而道作为形而上者具有统一性,正是道将这些千差万别、无限多样的事物、现象统一起来。《易经》中还有第二句话,叫做“阴阳之为道”。阴阳主要是用来说明世界的变迁、变化。一方面,千差万别、无限多样的世界最后是由道作为根本的基础、统一的本源;另一方面,变化、变迁的事物、世界背后有一个法则在起作用,这个法则就是道。从天道的含义来看,天地、世界、宇宙是有内在秩序的,道就是这种秩序本身最深层的体现。
所谓人道也包含两个含义,第一个含义就是和人的关系,人道首先和人、人的活动、人的社会等等相关联。作为人道的道,还包含两方面意义,一个指人广义上的社会理想、文化理想、政治理想、道德理想,从总体上看就是指价值理想体现在社会、文化、政治、道德等各个方面。孔子就说过,“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这里的谋道就是对道的一种追求,忧道就是对道的一种关切。作为对象的道都是指广义上的社会、文化、政治、道德理想。孔子还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人道的第二个含义主要表现于规范性,作为人道的道主要是指这种规范性。道具有这样的意义是和原始意义相互维系的,道原始含义中的道路,包括通向某一方,引导人们走向某一方,而引导的含义提升后就是规范。我们知道礼,礼在古时候首先表现为整套规范性:言行举止应该如何,不同的社会成员各自应该如何去做。中国有句老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出自《孟子》,这个道也包含规范的意思,规范的一个重要作用在于评价人的行为。孟子还有另外一句话是“得天下有道”,得天下,就是取得天下,成为天下的最高统治者,这里的有道,是指具有规范意义的具体方式。
天道首先表现为宇宙、自然的法则,这种法则是具有必然性的,所以天道也常常说是必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作为理想,作为规范的道德,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当然,告诉我们什么应该做,什么可以做。必然,它提供的是关于世界是什么、世界怎么样的一种说明。在天道和人道当中,是什么和怎么做这两个问题密切相连,也是中国传统思想对道德一般意义上的理解。庄子有个著名的寓言,叫《庖丁解牛》。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技进于道”。技进于道就意味着要从对事物具体的、技术性的、经验性的把握提升到对整体性的完整把握。庄子思想属于道家,儒家关于这方面的区分也被一再提到,比如“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将“道”和“器”区分开来。道是形而上,整体、全面;器相比较道而言,主要是指一个个特定的对象、具体的事物。所以对于儒家来说,应把道和器区分开来,不能仅仅区分在器的层次,不能仅仅停留在具体事物、特殊对象、具体方面上,而是应该进一步超越事物间的界限,提升到对整个事物本身完整、统一的理解。按照儒家另一位重要的哲学家——荀子的看法,他对世界万物和道的关系作了个比喻,世界万物已经可以说是很多很多了,却只是道的一篇,即一个片面、一个方面。所以,具体的对象的重要特点是有界限,是此物就不是彼物。如果仅仅停留在这方面,对世界的把握会非常有限,受到局限。我们要真正地理解世界本身,不应该限定在界限之上,反而要超越界限,达到对世界整体的统一认识。
为学与为道
道作为具体的理论形态,中国哲学家将其分为为学与为道。老子认为,为学是对知识的了解和把握,为道指对智慧的追求。在他看来,知识的了解是个不断积累的过程,“为学日益”。而“为道日损”,要求人们不断超越知识的界限,达到对整体智慧的了解。所以,为学与为道的区分就是知识与智慧的区分。作为一种智慧的形态、真理的形态,道的一个重要品格就是它的整体性、统一性。庄子的一部作品叫《天下篇》,可以看作最早的中国思想史论文,对以前及同时代的各家各派的思想作了评论。他认为不同的学派、人物都各自把握了道的某一方面,是对世界某一方面的理解,但总体上缺乏全面性、整体性。这样各自把握导致了“道术为天下裂”,整体的道在诸子百家那里被分裂成各种片段。庄子对这种现象充满忧虑,一再提出批评。荀子对以往儒家的各种学派以及心中的圣人,作了一个比较、考察,认为每个大儒,总是有他一以贯之的道,这个一以贯之的道就是表示对世界比较完整的理解。
古代哲学家们还一再提出要“解蔽”。庄子提出“道术为天下裂”,同一个真理被分裂、肢解为不同的片段,如何改变这个状况呢?历史学家就提出了“解蔽”这样的主张,在荀子那里得到系统性发挥。弊就是片面性,解蔽从字面来看就是克服各种片面性,目标就是达到全面的真理。这样的真理认识,对于中国哲学家来说,就是以道观之的过程,从道的角度、从统一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去扬弃、克服各种各样的片面性,达到对世界真实的理解。
道与人
按照中国哲学家的观点,道作为存在,作为世界、社会、人生的原理,作为整体真理,它有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和人有着密切联系,不能离开人而存在。道家在老子那里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大”,所以道、天、地、人都可称之为大,可以注意到道和人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道不远人”是儒家的《中庸》反复提到的观点,即道从不远离人存在,总是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这样一种把道和人联系起来的观念,肯定了道和人之间是不可分割、相互维系的。道本身就通过人自身的知和行,即认识与实践,把改变世界这个过程体现出来,道义只有通过这样的活动也才能不断体现出来。道和人之间的相互关联,另一个重要含义在于日用即道,日用常形。这样就避免了将道看作是彼岸世界的超越的对象,而是落在现实的、此岸的、息息相关的世界。这种观点的重要之处在于始终将人的目光引向现实存在,而不是把目光投向一个抽象的彼岸世界,如宗教的天国。孔子表达过这样的观念,学生曾问他关于鬼神的事情,孔子很明确地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学生又问死的意义,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在孔子看来应关心的不是超越现实的对象,不是远离人的存在,而是人自身,是人的现实生活、现实存在。
中庸之道
道和人的活动也是无法分离的,但到底有什么样的体现形式?道在实践过程中,品格具体体现为“中”,中庸之道。孟子提到“中道而立”,荀子也谈到“道之为善,从中而宜”。所谓“中”,更多的体现在实践过程当中,是对各种关系的一种协调处理原则,可以从道本身具有的特点来加以考察。道,从天道来说,表现为多样性后的统一形态。所谓“度”,就是实践的智慧,而道在实践中,通过度的方式具体化为一种实践的智慧。“度”或“中道”的观念,作为一种实践原则,另一个重要意义在于使事物的变化始终保持在一定的状态之中,即应当使它的变化、变迁不要超出一定的度。比如说,抗战时国共合作的八年当中总是摩擦不断,国民党一次又一次地发动反共高潮,如何来应对这样一种政治挑衅,中国共产党当时就提出“有理、有利、有节”这样的原则。一方面,你必须做出一定的反击;但另一方面,这个反击要控制在一定的度,这个度就是当时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能破裂。
这种中道的智慧,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常常还用经和权的关系来体现。经主要指原则的普遍性、绝对性;权则是对这种原则的变通。所以经和权之间应该保持适当的协调关系,这也是中道的具体体现。孟子举过一个例子,“男女授受不亲”这是经,按照当时的礼的规定,男女不能直接以手相接触,后面又有一句“嫂溺而不援,如豺狼也”,是说如果嫂子不小心掉下水,你恰好在旁边,如果不伸出手拉嫂子一把就是灭绝人性。道直接关系到人自身的成长、发展,实际上就是人格的培养、完善。
孔子说过“志于道,据于德”,就是说在人格发展过程中,始终应当以道作为志向,选定这个目标并为之努力。而在道的引导下,培养完美人格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孔子说“君子不器”,君子即完美的人格,器则要重新回到刚才说的道的含义,“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君子不器至少包含两方面含义:一是君子不能等同于一般的物;二是君子应有多样的、多方面的品格,而不是仅仅限于一方面。这种多方面的品格即知、情、义的统一,对具体的内在人格来说,需要培养一种理性品格,需要自觉,超越自发、盲目的状态,也要培养意志的坚定性。这样多方位的人格,从价值层面来看有具体体现,和道具有的特点直接相关。道不管是作为一种存在的原理,整个世界的最高原理,还是变化的法则,人道或是具体真理,都具有真实性,是真实存在的。除了真的品格,道还具有一种善的品格,具体体现在道自身具有的特点上。道,作为人道来说,体现的是人的政治价值、文化政治社会理想,这种社会理想包含着善的追求,建立一个好的社会理想,让社会变得更好。就天道来说,它是内在法则,为人类创造一个美好世界提供了依据,在这个方面,道和善的追求紧密相关。同时,道又和美相联系:从天道的层面来说,天道本身就是美的,而且是最大的美;从人道的角度来看,中国人提到人道之美,表现为品格的美,所以中国哲学家常常把仁、智、勇看作是美的品格。美也体现在外在形态上,按照人道,按照一定的规范去做,就使人的行为带有一种文明化的特点,这种行为方式就具有美的意义。按照道的要求来做,形成美的行为形态,可以看到在道的引导之下,真善美之间是彼此相通的。
杨国荣,1957年生于上海,浙江诸暨人。曾任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主任(1998~2000)。现为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所长、教育部长江学者、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哲学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国际儒联理事、孔子基金会理事、孔子基金会学术委员、上海哲学学会中国哲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清华大学等校的客座教授、美国比较哲学杂志《Dao:AJournalofComparativePhilosophy》编委。先后在牛津大学、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从事学术研究。已出版学术著作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