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西北有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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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一起欣赏《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这首诗在艺术上比前边那几首更富于曲折变化,而且带有一种象喻的意味。

叶嘉莹:《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 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 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中国旧诗有一个传统:它的文字本身往往就能引起人向某一个方面的联想。上次我说过, 《青青河畔草》那一首中所用的“青青”、“盈盈”、“皎皎”、“娥娥”等词语,在诗中培养出一种外露的、不甘

寂寞的气氛。而这首诗与那一首不同,它的开头第一句“西北有高楼”,就把人引向一种脱离世俗的高寒境界。因为,中国在地理形势上是西北高东南低,西北是寒冷的,东南是温暖的。所以在中国的旧诗里,一提到北方或西北,就给人一种高峻、寒冷的感觉。同时,高楼形象的本身,也往往代表着一种孤高并与世隔绝的环境。李商隐有—首诗说: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当秋雁开始从北向南飞的时候,叫了一夏天的蝉也就停止了喧哗。诗人也许是真的听到了雁声,从而内心就产生了一种从喧哗到凄清,从炎热到寒冷的感受,而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一种摆脱了世俗喧嚣的境界。高楼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不但高寒,而且晶莹皎洁。“青女”是霜神,“素娥”即嫦娥,都是居住在高寒境界里的人物。她们不但能够耐得住寒冷、孤独和寂寞,而且越是寒冷、孤独、寂寞,越是能够显示出她们的美丽。

尽管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联想,但“西北有高楼”这几个字毕竟还只是一个理性的说明,这是不够的,他还要给你一个更具体的形象,那就是“上与浮云齐”。 “齐”是平的意思,那西北的高楼和天上的浮云一样高!这真是一开口就把人的目光引向半天的高处。这里这种境界,与《青青河畔草》的那种气氛显然不同。古人写诗的时候,如果是写一个女子,往往先写她出现的背景和气氛,而这些是和人物的品格结合在一起的。李商隐写一个女孩子说“碧城十二曲栏杆”,你想一想,居住在这样美丽环境之中的女孩子,她的内心应该有多么美丽、委婉!而现在我们这首诗中还未露面的女子,她所居住的环境不仅有“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的高寒,而且也有“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的美丽。“疏”,有“通”的意思,是怎样的“通”呢?就是“刻穿之”。中国旧式房屋的窗户都是木头的,上边有窗格子。讲究的木窗,上面的窗格子往往雕刻出弯弯曲曲的花纹。这花纹当然是刻通的,而且互相交叉,所以叫作“交疏”。 “绮”是“文缯

也”。古代的丝织品,没有花纹的是素绢,有花纹的就叫文缯。那么“结绮”是什么意思呢?李善的注解说是“刻镂以像之”,就是说,那木窗棂上刻出来的花纹就像丝织品上织出来的花纹一样美丽精致。但也有人认为,这个“结绮”是指用有花纹的丝绸制做窗帏系在窗前。诗歌可以有多义,这样讲也是可以的。总而言之, “交疏结绮窗”这五个字给人一种精致、美丽的印象,而这里边实际上也就包含了对人物形象品格的暗示。

“阿阁三重阶”的注解比较复杂,李善引了《尚书中侯》里的一句话“凤凰巢阿阁”,又引了《周书》里的一句话“明堂咸有四阿”。明堂是一种很高大的建筑,古代各种重大的典礼活动都在明堂中举行,而明堂一般都是有“四阿”的。郑玄《周礼注》说, “四阿”就是后来的“四柱”。其实,我们也可以不必做这么详细的考证,总之凡是能够称为“阿阁”的,必然是那种很高大的建筑,而且不会只有一层。这个 “阿”字,就是极言其高大的意思。秦始皇曾经盖过一个很高大气派的宫殿就叫作“阿房宫”,那么什么是“三重阶”呢?中国古代建筑是很讲究的,它不让你笔直地一口气走上去,而是走上一些台阶之后就有一个平台,你可以休息一下再向上走。而且,古人说到三和九这两个数字的时候常常不是确指,而是极言其多。“阿阁三重阶”,并不一定只有三层,它可以有很多层平台,所以这五个字给人的印象是极其高大雄伟、富丽堂皇。现在你看,楼中女子还没有出现,她所居住的环境已经渲染出一种背景和气氛了。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写得非常好。那悦耳的声音是从“上与浮云齐”的高楼上飘洒下来的,你要知道,越是那种高远渺茫、难以得到的东西,才越容易引起人们的追求与向往。音乐,本来就是一种内心感情的真实流露。古人常说:“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才有“知音”的说法。“音响一何悲”,说明楼下的听者已经受到“弦歌声”的感染,和楼上的歌者产生了共鸣,在心境上打成了一片。下边他说:“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你要注意,这《古诗十九首》有时候写得实在很妙,像这个地方,就发挥了一种不受拘束的想像。因为,这首诗里一共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歌者和一个听者。但是——真的有这个歌者吗?其实她完全是由听者自己想像出来的,她的孤独寂寞也完全是听者自己想像出来的。事实上,是由于听者自己感到孤独寂寞,所以才想像高楼之上的弦歌者也是一个和他自己一样孤独寂寞的女子。其实他是把自己一分为二了。

这个“杞梁妻”是什么意思?古代有一本书叫作《琴操》,相传是东汉蔡邕所作,书中说,在琴曲里有一首曲子叫作《杞梁妻叹》,是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殖死,妻叹曰: “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崔豹《古今注》也记载了这件事,说法稍有不同,说是杞梁战死,其妻曰: “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亢声而哭,杞都城感之而崩,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贞操,乃作歌,名曰《杞梁妻》。后来,这件事又演化成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民间故事。总之,这里之所以用“杞梁妻”这个典故,是着重在“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这几句话。古代女子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总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倘若既无父,又无夫,又无子,那就处于极端的孤独寂寞之中了。这首诗是说听者以为一定是这样一个人,才可以弹出如此悲哀的曲子来。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两句写得也非常美。我在讲词的时候讲过,古代的音乐叫“雅乐”,南北朝时流行的音乐叫“清乐”,也叫“清商乐”,所以“清商” 指的是一种曲调。但古诗中的“清商”却不是指“清商乐”,而是泛指那种给人一种凄清哀伤之感的曲子。为什么呢?因为五音之“商”在四时里边代表秋,而秋在中国传统的“五行”里边属于“金”。 “金”是兵象,刀枪剑戟等武器都属于“金”,所以说,秋有一种肃杀之气,到了秋天,葱茏的草木遇到这种肃杀之气就都摧败凋零了。因此欧阳修《秋声赋》说: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清商”之曲是悲哀的,而“清商随风发”之所以写得好,还不仅因为它写出了那种凄清和悲哀,与此同时还写出了一种美丽的姿态。难道声音还有“姿态”吗?这真的很难解释清楚。大家都知道,听音乐是不宜坐在喇叭跟前的,一定要有一个空间传送的距离,经过一种空气的振荡,那声音才美。唐人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一种远远地传过来的声音,因而显得悠扬好听。而且还不止如此,越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下来的声音,越是你不能够看见,不能够接触,就越能够激发你的想像。王国维写过一首很好的小词《浣溪沙》,上阕是: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他说:天已黑下来了,山顶上有一个寺庙在落日的一点点余辉之中看得不很清楚。那地方那么高,高得鸟儿都飞不上去,而且半山之下已经昏暗了,你已经没有办法上去了。可是从那个地方远远地传来了孤独的磬声——磬是用玉石做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那声音不但对人是个诱惑,连天上的云彩都被它感动,经过那里的时候都停下来不走了。当然,王国维这首词接下来讲的是哲理,我们且不去管它,我的意思是说,从高远之处飘洒下来的那种声音,总是具有一种对人诱惑和吸引的能力,它促使你想像,促使你追求。而且, “清商随风发”就更妙。因为如果没有风,声音的振动就不发生变化。如果有风呢?顺风的时候声音就大,背风的时候声音就小,你所听到的那个声音,随着风的变化时远时近、时大时小,是捉摸不定的,这就更增加了声音的美感和对你的吸引。

“中曲正徘徊”,徘徊者,是指曲调那种低回婉转、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徘徊;“中曲”,就是曲子的中间,或者说中间那一段曲子。前边我说“清商”给人一种凄清悲哀之感,而现在所说的“低回婉转”,就不仅是简单的凄清悲哀,而是在凄清悲哀之中还有一种缠绵婉曲的姿态。而且,人的内心与音乐有很密切的关系,这一段曲子的徘徊,同时也就是人的内心的徘徊。所以下面他说“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楼中那个女子,她每弹一个音符的声音都传达了那么多的哀叹。我们常说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孔子在齐国听到韶乐,三个月不知肉味,脑子里总是回想着那美妙的声音。这里所谓“余哀”也是说,在音乐的声音结束之后,仿佛还留下说不尽的悲哀,使你继续感到激动。我们今天使用“慷慨”这个词,一般是说某人在金钱方面很大方,但古人所说的“慷慨”不是这种意思,而是内心感发激动的一种感觉。《史记·项羽本纪》写到项羽在垓下和虞姬告别时说, “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这里的“慷慨”,就是指一种悲哀之中的感发激动。“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是说,歌者如此投入地歌唱当然很辛苦——不但有歌唱的劳苦,而且有感情的悲苦——但那种苦算不了什么,如果听歌的人真能够欣赏她的歌,那么即使再辛苦也值得。但作者说,我所感到悲伤的不是她的辛苦,而是真正能够听懂她的歌、体会她的感情的人实在太少了。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在哪里?在于有人真正认识你的价值。《水浒传》里吴用到石碣村去找阮氏三兄弟,让他们入伙同劫生辰纲,阮小五和阮小七听吴用一讲,就用手拍着脖子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不要以为只有当强盗的这么说,孔子不是也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吗?人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由此可见,活在世上却没有人理解,没有人欣赏,那才是最悲苦的事情。

结尾两句“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有的本子不是“鸿鹄”,而是“鸣鹤”。要想分辨这两个词用哪一个更好,你就必须熟悉中国文化的传统。在中国文化传统中, “鸣鹤”和“鸿鹄”这两种鸟的形象含有不同的寓意,因而可以产生不同的意境。我们先说“鸣鹤”的含义, 《易经·中孚》的爻词说: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是说有一只鹤在山阴的地方呜叫,而它的一个伴侣就在旁边和它互相应答,这是一个大自然外在形象的比喻,代表了一种和谐的欢聚,所以下边就联想到,假如我有一杯好酒,我当然也要和你一同享用。因此,如果是“愿为双鸣鹤”,其含义就是我愿意和你做一对可以互相应答的知音伴侣。联系前边的内容,这个意思是可以讲得通的。 “鸿鹄”也有出处,《史记》记载,汉高祖刘邦宠爱戚夫人,想要废掉太子改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张良给吕后出主意请来了商山四皓辅佐太子,刘邦看到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不肯辅佐自己却肯辅佐太子,就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他在同戚夫人饮酒的时候作了一首《鸿鹄歌》说: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徼,尚安所施。”意思是,太子的翅膀已经长成,他已经像一只高飞的鸿鹄跨越四海,我们虽然想害他,但他

已经不是弓箭所能够伤害的了。那么,这里如果是“愿为双鸿鹄”,则除了成双成对的含义之外,还含有高举远骛,不再受尘世伤害的意思。古代诗人经常作这种高飞远走的想像,李白有一篇《大鹏赋》,想像他自己变成一只大鹏,遇到了一只“稀有之鸟”,于是就“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两个人有共同的理想境界,一起飞向辽阔高远的天空,把那些尘世之间的龌龊卑鄙都抛得远远的。其实杜甫也有这种想法,他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在述说了那些“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落魄失意之后,在结尾时说,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意思是:我要变成一只白鸥,消失在那烟波浩荡的大海上,离开这个使我失意和痛苦的尘世。杜甫是一个人飞走,李白是找一个知音两个人飞走。总之,远走高飞,离开这个龌龊的、勾心斗角的尘世,这是千古以来很多读书人共同的向往,或者说是一种共同的心态。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自命清高、自视不凡的心理。其实,人在心灵和品格上是有区别的,不能一概而论。我以为,具有这种心理的人起码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不管别人还辗转在泥土之中,我只管自顾自地飞去。第二种是:尽管他会飞,但能抱着深厚的爱心降落下来与泥土之中那些凡俗的人们共处,而且不会沾染上那些污秽。第三种人是最了不起的:他不但自己能够高飞,而且要教会那些辗转在泥土中的人们,带着他们一起飞。然而,我们怎么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这么崇高呢?一个人如果在心灵上能有一种向高处飞去的向往,那已经是很好的了。实际上,这种想法还不仅仅存在于诗人、士大夫之中,我还可以举出另外的例子来说明这是古往今来很多人共同的想法。大陆作家告然是农民出身,只受过三年小学教育,从小就参加了游击队,后来又参加过土改。他写过一部小说《艳阳天》,男主角叫萧长春,书中还有一个女孩子叫焦淑红,她对萧长春发生了爱慕的感情,却又不能够确知对方是不是也爱她,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两个人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谈话,焦淑红就说:看到月光这么好,我真想变成一个什么飞到月亮里边去。所以你们看,不只是诗人士大夫,即使是从事革命工作的人,当他们在工作中遇到很多挫折和烦恼的时候,也会产生失望的情绪,也会产生这种高飞远走的想法。所以,这实在也是人类一种基本的心态,我们不宜对这种心态作过分求全的责备。

因此, “鸣鹤”的重点在于成双成对,以此比喻人世间的幸福生活;而“鸿鹄”,则包含有一种高举远骛的理想境界。再者,“双”字已经包含了成双成对的意思, “愿为双鸿鹄”则不但是愿结成伴侣,而且这一对伴侣还有着共同的高远理想。所以我个人以为, “鸿鹄”比“鸣鹤”更好。

明朝有一位学者叫陆时雍,他说这首诗所写的感情是“抚中徘徊,四顾无侣”。“抚”,是用手接触的意思;“中”是内心;“抚中”,就是你自己反省回顾,亲自领会你内心深处的那种感觉。“四顾无侣”是说,当你向四方观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孤独。陆时雍对这首诗还有几句评论说:“空中送情,知向谁是,言之令人悱恻。”就是说,如果你要传达你的感情,就必须有一个对象,但这首诗里边的对象完全是假想的,实际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可以把感情投注进去的知音女子,可是,作者却把这种内心中最难传达的感情通过一个假想的歌者和一个假想的听者传达出来了,写得真是令人十分感动。所以,我以为这是《古诗十九首》里写得很好的一首诗,它的好处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情意方面,另一个是表现方面。现在我先谈它在情意方面的好处。这首诗的主旨是对于一个知音的向往,这是干百年来人类共有的一种感情。因为人生在世总是想要追求一些完美的、能够使自己真正满足的东西。我的一个学生对佛学有些研究,她认识一位女

法师,这位法师很年轻,还在美国念了PHD的学位,可是有一天她遇到一位佛教法师,仅仅通过很简单的几句问答她就觉悟了,后来就剃度皈依了佛法。我的学生和她很熟,有时候两个人谈起来,这位法师就讲,她从很早的时候就总觉得自己内心在追求向往一种什么东西,她在香港工作了很久,也在美国读过书,那时候她的生活是浪漫多彩的,然而总觉得没有得到一个真正的满足,内心总在渴望寻找一种真正完美的东西。其实,还不仅仅是信仰宗教的如此,自古以来,凡是有理想的人心中都有这种感情,就好像一种本能一样,也许他自己并不十分清楚到底要追求什么,但总是觉得宇宙之间应该有这种最完美的东西,并且把满腔的热情都投注到对完美的追寻之中。从《离骚》开始,在中国的诗词里抒写得最多的,就是这种向往和追寻的感

情。我以前写过一本《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王国维这个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特色,其中有一个特色就是对完美理想的追求。在人生社会中,什么叫作理想?有些人认为,一个年轻人努力完成他的学业,然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将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这就是他的理想了。我以为,这个不是真正的理想。中国古代的儒家,教训年轻人要“扬名声显父母”,主张“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这个是不是理想?我以为这也不是真正的理想。凡是你要追求一种名利上的成功或是一种现实的收获,凡是你一开始就存有一种利害比较的念头,那都不是真正的理想。真正的理想既不为功名利禄,也不为扬名声显父母,也不为立德立功立言,而是属于你的一种本能,是你自己都拿它无可奈何的。例如陶渊明就说过“性刚才拙,与世多忤”, “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之类的话,那并不是为了某种道德的教条,而是他本身对某些邪恶的、污秽的、不完美的事情就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还不是说为了某种利害的计较或为了维持一个清白的名声,而是一旦违背了内心这种本能,就会感到比挨冻受饿的滋味还要痛苦。一个人可以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有这种本能,就看你将来把它投注到哪里去了。它可以成为一种宗教的信仰,可以成为一种政治的理想,也可以成为一种学术的事业。而且,同样是追求理想,又有不同的两种类型。第一种人一定要追求完美,如果追求不到,他情愿以身殉之,即如屈原《离骚》所说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种人热情而且固执,往往成为伟大的文学家。第二种人其实也可以成为伟大的文学家,那就是像苏东坡那样的人。这种人对世界有一个通达的看法,知道从来就没有所谓真正的完美无缺,任何人和事总是有美的一面也有丑的一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问题在于,你要多看人家好的那一面,鼓励人家向好的那一面发展;对于现实中的不完美,你要“自其变者而观之”,树立一种通达的、洒脱的人生观。有人认为,中国文学里一直存在这样两种类型,在早期文学作者里,屈原可以代表热情执著的那一类型,庄周则可以代表通达洒脱的这一类型。

现在就要说回来了——如果你把你那种本能的追求和向往的感情投注给宗教、哲学或者政治,那当然很好,但这种投注是单方面的。因为你作为人是有知有情的,而对方作为一种信仰、一种哲理、一种主义,是无知无情的,你的感情不能马上得到回答和共鸣。天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把你的感情投注给另一个与你有相同理想的知音,你马上就可以得到回答,感受到一种温暖。所以古人说人生如果能得一知己,那真是死而无憾了。所以,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这种对知音、知己渴盼追求的感情,其实也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感情的基型。这也就是《西北有高楼》这首诗之所以在情意上写得十分动人的缘故。

这首诗之写得好还在于它的表现方法。从表面上看,这首诗的句法很简单,叙述也很直接,外表是很朴实的,但实际上它有好几种表现方法用得非常好,例如背景的形象、感受和气氛、象喻的联想、若隐若现的人物等等。从“西北有高楼”到“阿阁三重阶”这四句,没有一个人物出现,整个是写背景,但从这些背景的形象中就渲染出一种气氛,给你一种感受。这是很重要的,好诗和坏诗的区别往往就在这里。有的诗里所提出来的形象没有完整统一的气氛,因此也不能给人以深刻的感受。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有些人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写诗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想说的东西,只不过是拿一些漂亮的文字在那里拼拼凑凑而已。作者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感受,又怎么能够给读者以气氛和感受?一个好的诗人,他不但自己确实有深刻真切的感受,而且还能够找到恰当的形象把他的感受传达出来。《西北有高楼》开头四句的背景形象所提供给我们的气氛和感受是什么?刚才我说过,一个是高寒,一个是美丽,这是建筑物的形象。接下来他还有声音的形象,从“上有弦歌声”到“慷慨有余哀”是声音的形象,它起了一种交往和传达的作用。这曲调为什么如此悲哀?因为弹唱它的人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独寂寞的女子。这个女子与《青青河畔草》中那个女子显然不同,那个女子是“皎皎当窗牖”,从一开始就是很鲜明地站在那里让大家观看的,而现在所写的这个女子根本就没有出现,只是听到了她弹奏音乐的声音。事实上,不管建筑的形象也好,声音的形象也好,都未必是现实的,作者只不过是用这些形象来传达他的感受和气氛,从而提供给你一种追求向往的象喻的联想。而且他没有到此为止, “不惜歌者苦”两句是写听者与歌者的共鸣,“愿为双鸿鹄”两句是把听者与歌者合一。这真是很妙的一件事,因为楼上那个女子只是诗人的想像,而所有那些建筑的美好、声音的美好、中曲的徘徊,都是诗人自己的描写,写的是他自己内心之中的境界。过去有人给《古诗十九首》作注解,考证《西北有高楼》可能是指洛阳城里的哪个楼,这实在是把这首诗讲得死于句下了。作者制造的完全是一种气氛和感受,他所写的楼上那个女子好像是一个“对方”,其实就是他自己。建安诗人曹子建写过一篇《洛神赋》,形容洛水中的那位女神“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说她身上有一种光采,一下子你就看见了,一下子又隐没看不见了。而这首诗的妙处,也完全可以用这两句来形容,在叙述的主体和被叙述的客体之间就是这种“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的关系。在一开始它们是分开的,到最后它们就合起来了,而实际上这种分与合是在若有若无之间,因为他在说对方那个女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说他自己。这真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以前我们讲过的《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今日良宴会》虽然也很好,不过比较起来,这首诗的变化显得更丰富些。

下一次我们要讲另一首变化很丰富的诗《东城高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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