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坊》
本文作于1925年10月的北京,收于《燕知草》集。如行云流水的文字无妨多情的依恋,作者是收集花果藏在怀中的人,“只缘曾系乌篷船,野水无情亦耐看”,又是“淡如水,茫茫无羁泊的依恋”,那么这样可以离开的独立是洒脱的情操。
文中人物仿佛是古诗文里的青衫书生和仕女,素手的仕女同兰心的诗人雅步坊市,夕阳光里,街灯影里,处处可以成美成诗。那是俞平伯,他的妻子莹环,他的表妹娴小姐,正当青春盛年和人事的“窝逸”,在现代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古老市井间徘徊笑语。
杭州的“风虽小,雨却豪纵贯了的”,正表现了作者同时具有的缠绵与豪情。文中充分而深刻地表达了同心人相聚的喜悦,“千金一刻是正在醉梦之中央。我们的脚步踏在土泥或石上,我们的语笑颤荡在空气中,这是何等的切实可喜。直到一切已暗淡渺茫,回首有凄悱的颜色”。“同步于北京的巷陌,定会觉得异样;脚下的尘土,比棉花还软得多哩。在这样的软尘中,留下的踪迹更加靠不住了”,可以感到俞平伯对生活细腻准确的观察。虽然看似抱怨“破烂的大街,荒寒的小胡同,时闻瑟缩的枯叶打抖,尖厉的担儿吆喝,沉吟的车轱辘的话语,一灯初上,四座无言”,却也有情意的寄寓。
文中处处见出委婉而入骨三分的感触, “一幅飘零的图画影子,烟也似的晃荡在我眼下”。“若我们未曾在那边徘徊,未曾在那边笑语”;所用的罕见的词语,“大地河山”,“兰因絮果”,“ 飘零的游子”与“西风下的黄叶”,“憔悴的女儿”与“枯干了的红莲花瓣”,这是典型的中国诗人气质,令人想起古代的秦观、纳兰容若一等人。
吴山脚下的清河坊是杭州千年历史的市肆,茶坊酒肆,瓦舍勾栏,钱塘人家的市井情调,留着南宋余韵。繁热的人笑,湖滨的清雅,同是人间的可爱。市井表面的喧阗透着无事忙、真闲散。清末民初的时候,清河坊百年老店仍盛,那些古井,小巷,滴着春雨的屋檐,种种的吃食,为红尘民生的世俗风情所薰,这正是作者文中所说“对于万有的趣味”。
《芝田留梦记》
《芝田留梦记》写于1925 年2月20日的北京,作者并注明1924年11月20日在杭州湖上成梦。作者于1924年11月27日又有《芝田留梦行》古诗,写的也是同样的事:在旧家荒圃的盛会上重逢往年倾倒的佳人。
俞平伯自称逢人说梦的痴人,又撰有《古槐梦遇》一书记梦。《芝田留梦》一诗一文虽恍惚说是记梦,但如此明晰详细的细节显然是现实的情景,不像他别的说梦之文只数十字,则留梦云云是托辞。芝田是古诗中仙人种灵芝的地方,意喻优美灵秀之地。
此文是俞平伯令人惊艳之作,干净流畅的白话语言,处处嵌以精粹贴切的文言字词,作者深思至情的风度,文中素衣玄鬓的梦里人,深至地结合中国古典与现代的审美情致,其神韵之美不逊于古典诗文。
《留梦记》开端写江南风光意绪,既有诗人的委婉又有志士的悲凉。湖居的清闲,湖居的凄恻,都与他的岳父许氏有关,许氏在雷锋塔倒掉后离世,这样哀婉的情意,经江南兼旬的寒雨洗濯,纯净如浅碧的水晶。江南秋风来时,万象甜静,萧寥而明瑟,明瑟而兼荒寒,苍凉悲劲中,含蓄着一种入骨的袅娜,一样的摇落,在北方是干脆,在这里是缠绵。
在满城风雨的清秋,旧居的荒圃盛会,望见七八年前颠倒梦魂的佳人,七八年前,那正是俞平伯初到北京读书的时候,《留梦行》诗中透露有别的细节,如“……自来燕赵多佳人,凤凰城阙初识汝,发皇震骇走心神”,翦翦秋水的明眸,逡巡着她的芳年,在雨丝穿落石隙化作小圆漩涡的庭院,邀得一瞬的逢迎,“真是临歧的惠思啊”, 这样的感叹是中国的雅致,而直接的抒情又很像日语文学翻译过来的口气。桐阴书舍,屐,油纸伞,三五乘油碧帷的车,素衣玄鬓的背影,都是文学记忆里古代的中国。
搴帷执手,幽抑坚决的道别,暗滋的泪,凄黯地迎着秋风,冰雪聪明的她仍以苦笑掩饰悲恻,“我不禁要重重的吻她的素手”,这样的含蓄是中国的,这样的仪节是西洋的,结合成典雅洒脱的抒情。
《雪晚归船》
《雪晚归船》收入《燕知草》集,大约成文于1925-1927年之间。缘起移居北京的俞平伯在冬日回忆西湖居住的时光,与其岳父暨舅父许引之一家,披雪“剪湖水而西”游如画湖山。在这里,景色是明敞的楼头,皎洁的雪,森秀的山,宛然新生的境界;人是眷属同游,也有一团高兴,团雪为球互掷,也有楼头凝眸相对,对着雪里的湖山悄然神往。归来的时候,船“扭扭搭搭”晃荡起来,铁灰色的雪容,沉沉的湖浪,中舱的烛光,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我们”没有说什么话。
这样的清游和静趣,可待成追忆,几年后的北国,“短梦似的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
俞平伯善于写冬日的清寂,因为浴雪,清丽的江南山水,愈发皎洁清新。而暮归的舟中,舱外模糊一片的雪色,舱内是跳动的烛光,闲暇的心情,有情的伴侣,与天地的诗情画意共同造成人间的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