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写意
牛的眼睛总是湿润的。牛终生都在流泪。
天空中飘不完的云彩,没有一片能擦去牛的忧伤。
牛的眼睛是诚实的眼睛,在生命界,牛的眼睛是最没有恶意的。
牛的眼睛也是美丽的眼睛。我见过的牛,无论雌雄老少,都有着好看的双眼皮,长着善眨动的睫毛,以及天真黑亮的眸子。我常常想,世上有丑男丑女,但没有丑牛,牛的灵气都集中在它的大而黑的眼睛。牛,其实是很妩媚的。
牛有角,但那已不大像是厮杀的武器,更像是一件对称的艺术品。有时候,公牛为了争夺情人,也会进行一场爱的争斗,如果下正值黄昏,草场上牛角铿锵,发出金属的声响,母牛羞涩地站在远处,目睹这因它而发的战争,爱终于有了着落,遍野的夕光摇曳起婚礼的烛炮。那失意的公牛舔着爱情的创伤,消失在夜的深处。这时候,我们恍若置身于远古的一个美丽残酷的传说。
牛在任何地方都会留下蹄印。这是它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牛的蹄印大气、浑厚而深刻,相比之下,帝王的印章就显得小气、炫耀而造作,充满了人的狂妄和机诈。牛不在意自己身后留下了什么,绝不回头看自己蹄印的深浅,走过去就走过去了,它相信它的每一步都是实实在过去的。雨过天晴,牛的蹄窝里的积水,像一片小小的湖,会摄下天空和白云的倒影,有时还会摄下人的倒影。那些留在密林里和旷野上的蹄印,将会被落叶和野花掩护起来,成为蛐蛐们的乐池和蚂蚁们的住宅。而有些蹄印,比如牛因为迷路踩在幽谷苔藓上的蹄印,就永远留在那里了,成为大自然不披露的秘密。
牛的食谱很简单:除了草,牛没有别的口粮。牛一直吃着草,从远古吃到今天早晨,从海边攀援到群山之巅。天下何处无草,天下何处无牛。一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激动:地上的所有草都被牛咀嚼过,我随意摘取一片草叶,都能嗅到千万年前牛的气息,听见那认真咀嚼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牛是少数不制造秽物的动物之一。牛粪是干净的,不仅不臭,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草的清香,难怪一位外国诗人曾写道:“在被遗忘的山路上,去年的牛粪已变成黄金。”记得小时候,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曾将双脚踩进牛粪里取暖。我想,如果圣人的手接近牛粪,圣人的手会变得更圣洁;如果国王的手捧起牛粪,国王的手会变得更干净。
在城市,除了人世间浑浊的气息和用以遮掩浑浊而制造的各种化学气息之外,我们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气息,包括牛粪的气息。有时候我想,城市的诗人如果经常嗅一嗅牛粪的气息,他会写出更接近自然、生命和土地的诗;如果一首诗里散发出脂粉气,这首诗已接近非诗,如果一篇散文里散发出牛粪的气息,这篇散文已包含了诗。
水,一个寓言
在古井里打水,忽然看见许多春秋战国时的星星,在水里窃窃私语,交换着隐晦的眼神。孔夫子与我们相距多久呢?我刚打完水,那些星们刚刚从慌乱的水纹里回过神来,一眼就看见我的水桶掉下来。
河的源头常常是一脉隐蔽在荒草乱石里的细流,有的则是一座雪岭或一汪泉流,渐渐地就汇成长河激流。这些源头又有更深的源头。追溯下去,也许是无穷的过程。比如,山腰那汪泉水的源头或许是山顶上那终年不散的云雾、弥漫、渗透,而成泉流。今天我饮的这捧泉水,也许是由唐朝的某黄昏的那片云滴落渗透而来。而那个黄昏李白正在长安城笑傲王侯呢。这从雾中滴沥沥而来的水,穿过了多少苔藓、岩石、化古、骸骨,才化为凛冽、澄清的泉水,来到我的手中,进入我的身体。由此可知造物的艰辛和神奇。一滴水,一片云、一朵雪都是奇迹,它们绝不是仅供我们使用的物,而是宇宙轮回的密码,时间馈赠给我们的最高礼物。由这样的眼光看万物,万物无不具有不可思议的神性和诗性,万物无不令我们敬畏。
起风了,水中的幻影消失了,水底的天空破碎了。水骤然间苍老的。愤怒或烦躁的时候,事物总是显出它的老相,显出那亘古不散的迷茫、漂泊、虚无和对死灭的恐惧。水因风而怒的时个候,我在水里看不见别的,我只看见水的老。
风停了,水安静下来,水又变成了万物的情人,它以深沉明净的心胸接纳天上的一切,也显现心中的一切。云朵、天空、天空深处若有若无的幻影,以及那一闪而过的飞翔的鸟,还有岸上那时而摇动尾巴的牛,都在水中一一呈现。这时候的水文静得像一位少女,像一位年轻诗人:它以不染纤尘的澄明的心,博大的爱,捕捉着宇宙万象的美,与它相遇的事物变成亦真亦幻的诗的意象。
一只鸟永远不知道水里的那只鸟是自己的影子。一群鸟也是如此。鸟永远在水面上打捞那些沉沦的鸟,想与它们结伴飞翔。这幻象是美丽的,诱惑也是致命的。水永远流淌,鸟永远在打捞沉落于水中的幻影。这是一出伟大而虚幻的诗剧,在水面世代上演。
我当然知道水里出现的那一位是我的倒影。水外面的我是有限的,是一个肉身的物。水里我的幻影是无限的,不可测量的。从水中我的幻影我看见了我与宇宙万物无限丰富的联系:水从大禹脚底漫来,从公元前就开始积雪的那座雪山上流来,为准备这面镜子,造物者花费了千万年的功夫;四周是青山的倒影,嶙峋着创世之初悲壮的遗迹,玄武岩、花岗岩依然保持着苍凉的表情;白鸟从远方飞来,它投下的影子正好和我的影子叠合在一起,它变成我的一部分,我也变成它的一部分,要流逝多少岁月才会出现这样一个瞬间?我要诞生多少次才会遇见这只鸟?
水是创造神话的大师,在水里一切都是神话。水里的天空,就是一句创世的浩叹。
从我手里漏下去的水,千年后会被谁捧在手里?月亮,永远在水中轮回,水流千转,不变的是那颗宇宙的童心。
葬我于水中,千载以后,我会为你的倒影造像,我会为你修补不慎被子石头划破的天空。低下头来找我吧,我小心地托着落花,托着你无意投下的影子……
夜
太阳一灭,灯就陆续亮了。灯山,灯河,灯海。夜色还未来得及降临就被灯拒绝了。现代已经没有了夜晚。
在村庄与村庄、城市与城市之间,还保留着一些夜的片断。蛐蛐哼着宁静的古曲,溪流唱着险些失传的民间小调,有些伤感,但情调很美很动人。庄稼地酝酿着心中的墒情。一条小路泛着淡淡的白光,回味着白昼馈赠的灰尘和足音,像一条文静的白蛇,似在冬眠,又像在夜色里缓缓蠕动。
许多天籁藏在这夜的片断里。有几人还懂得领略呢?
我就住在城市与乡村的过渡地带。夜来了,稀稀落落的灯火结成松散的联盟,阻止着夜的到来。灯似乎赢了。夜色被切成碎片。人造的白昼眨着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眼神。昼夜被切成碎片。人造的白昼,不真实的夜。不明不暗的夜,很像一个中性的人,辨不出它的形体、性格和神韵。现代的夜晚是没有性别的。
忽然停电了。夜色突破了人的脆弱的防线,终于完全地、大规模地降临。
色彩撩人的电视停了,歌星们刚才还大张着的嘴唱那海枯石烂的爱恋,还有半支歌尚没有来得及倒出喉咙,就大张着嘴消失在黑漆漆的屏幕深处。磁带不转了,“梦中的婚礼”骤然收场,法国的理查德你就在中国的录音机里过夜吧。舞场一片混乱,许多脚踩着许多脚,许多手从别人的肩上掉下来,不约而同地摸到了同一个肩膀──夜的肩膀……
踏着夜色,我走出户外。
我听见狗叫的声音。我听见小孩子捉迷藏的声音。我听见大人们呼喊自己孩子的声音。我听见隔壁那个爱音乐的小伙子拉小提琴的声音。我听见那片不大的竹林里鸟儿们叽叽咕咕的声音──它们是在说梦话吧?
电不吵了,机械不闹了,商业不喧嚣了。我听见了大自然的呼吸,我听见了无所不在的生命那亲切而动人的语言。我一下子回到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和植物们动物们昆虫们分享着母亲博大慈祥的爱情。我的兄弟姐妹是这样众多,这样令人怜爱:石头哥哥坐在路边冥想着远古的往事;松树弟弟在年轮里写着成长的日记,述说着对土地和阳光的感恩;小河,我爱说爱唱的姐姐,把一路的坎坷都唱成了风景和传说;我的喜鹊妹妹哪里去了?好妹妹,你怕我们累,怕我们辛苦,白天你总是那么亲热快乐地与我们拉家常,现在,你是不是在高高的白杨树上那孤独的小屋里,忧伤地望着天空出神?
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北斗,看见了那被无数代仰望的目光打磨得静穆而苍凉的北方最高的天空!我看见了李白碰过杯的月亮,我看见了在李商隐那情天爱悔里奔流不息的滔滔银河,我看见了苏东坡那夜看见宝石般忧郁而高华的星座,被屈原反复叩问的星空──伟大而迷茫的星空,我也看见了!世世代代的星空都是我头顶这个星空吗?那么此刻,我是回到了三千年前的夜晚、七千年前的夜晚,是回到更古早更古早的夜晚了!
夜不再浅薄,夜很深,深得就像母亲的梦境,深得就像时间,深得就像上帝的眼睛,无限悲悯的眸子里含着天上人间的泪水。
而刚才,那人造的白昼使我看不见真正的夜晚,看不见至大至高的永恒的星空。我和许多人都把那些闪着媚眼的霓虹灯当作夜晚的星座了。用它们那涂着颜料的目光判断夜的方向,是多么可笑啊。
我踏着夜色在小路上走着。我看见前面的墓地闪着磷火,那是谁在冥冥中以前世的热情与我交换眼神?我于是想到了“死”这个大问题。若干年后的夜晚,谁从我的墓地前走过?会受到我的惊吓吗?对不起,我提前向你道歉,你放心赶路吧,我是个善良的人。春游的孩子们会在我的坟头采折迎春花吗?当你们挥动着金黄的花束,会不会想到:若干年前,有一个爱在夜晚散步和冥思的人,曾经深深地祝福过他们?
电还没有来。电线杆像一群无所事事的闲人,扯着长长的线丈量夜晚。
有人在问路。有人在埋怨。有人在黑暗中嬉笑。有人在烛光下沉思。人有早早上了床,兴许,在这幽静的夜里,他会在梦中找到那芳草凄迷的小径。返回到遥远的记忆。
我在小路上走着。我猜想,今夜,有许多人会变成诗人、智者和哲学家。
此刻的夜不浅薄。此刻的夜很深沉。
此刻,宇宙是一位穿着黑袍的神秘父亲。
我们是他多梦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