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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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并不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它甚至显得有点沉闷,但是从它发表以后,一直到现在,却受到了世界各地几代读者的由衷喜爱,我想在这种现象的背后,一定深藏着许多文学的秘密。

重读《老人与海》

第一次阅读《老人与海》,还是在二十多年以前的青少年时代,但我那时的阅读,与现在的青少年们一样,往往带着那个年纪所特有的“警句癖好”和“励志心理”。因此,小说中的老渔夫桑地亚哥的名言———“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毁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就成了我在此后的人生中时常激励自己不怕挫折、奋斗不已的动力。这也似乎是我那次阅读的最大收获。时隔多年,当我重新阅读,它所引发的感受,却要更加深刻与丰富,而对这些感受的整理和思考,也使我在很大程度上参悟了它有着永恒魅力的基本原因。

海明威(1899~1961)生于芝加哥,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和英雄性格的作家。1917年中学毕业后任《星报》记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志愿赴意大利前线担任战地救护车司机并被炮弹炸成重伤。伤愈后从事创作,游历各国,并以记者身份多次亲临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和中国的抗日战争。一生酷爱运动与冒险,历险无数,伤痕累累。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的后期作品,发表于1952年9月的《生活》周刊。在此之前,海明威已经是享誉欧美的著名作家,出版了《太阳照样升起》(1926)、《永别了,武器》(1929)和《丧钟为谁而鸣》(1940)等重要作品。但他出版于1950年的《过河入林》,却遭到了相当猛烈的批评。“几乎所有严肃的评论家都谴责它”,〔1〕很多作家包括他的朋友都对他表示失望。人们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以前对他的作品给予了过高的评价?可以说,《过河入林》是海明威文学生涯的一次相当巨大的“失败”。所以他指望《老人与海》的创作与发表“能在对他的《过河入林》的灾难性批评之后恢复他的名誉”,能够如他所说的“使我摆脱批评界说我作为一个作家已经完蛋了的这种局面”。〔2〕海明威如他笔下的众多人物一样,又一次体现出决不服输的“硬汉”性格。果然不负他对自己的期望,《老人与海》获得了相当惊人的成功。不仅在当时好评如潮,有着极高的印数,还对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1954年,瑞典文学院为海明威颁发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便是“因为他精通于叙事艺术,突出地表现在他的近著《老人与海》中,同时也由于他在当代风格中所发挥的影响”。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以其绝妙和高超的叙事艺术建构了一个雄奇壮阔、意蕴深邃的文学世界。这是一个多重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桑地亚哥———这个“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的老人无疑占据着最为核心的地位。他的精神,他的性格,他的命运与梦想,本身就是一个世界,一个虽然“古老”但却生气勃勃、充满了巨大的生命力量的世界。

桑地亚哥是一位孤独、失败,而又英勇无畏、热爱生活、渴望胜利的老人。小说一开始,就奠定了其失败与孤独的命运基调———“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平底小帆船上钓鱼的老人,这一回已去了八十四天,没逮上一条鱼”,“倒霉到了极点”。他的打了补丁的船帆,“像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他曾有过妻子,但已去世的妻子只成了画像,映照着他的孤独。他也有过年轻时的辉煌,并曾在角力中荣获过人人称羡的“冠军”。但是现在,他却成了一面古老破败、伤痕累累的旗。“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伟迹,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搏斗,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老婆”。仿佛他已一无所有。

但这部小说并不是一部情绪灰暗的失败主义或虚无主义的作品。尽管他已年迈力衰、饱经沧桑,岁月和命运几乎夺去了一切,但他还有胜利的冲动与渴望。他对棒球比赛的热衷与关切、他对自己“冠军”过去的回忆,特别是作为百兽之王的狮子在其梦境中的屡屡出现,与他充满失败的现实命运恰成对照。可以说,在他的精神深处,又有着另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充满着成为雄狮、成为王者,成为屡败屡战、百折不挠的胜者的冲动与梦想。因此他“不自量力”地远航出海了。

桑地亚哥,这个孤独的、失败的,但又有着胜利者冲动和坚强意志的老人进入了大海。毫无疑问,这将是两个世界的相遇与搏斗。一个孤独、破败,而又有着自己独特的性格与精神世界的苍老的生命,在与地球上最为狂暴的自然展开着惊心动魄的较量。日月星辰和浩瀚无边的大海,构成了这场较量壮阔辉煌的空间背景。桑地亚哥热爱着大海。因此,他总将大海视为女人。在他的心目中,“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大海的“残暴”。所以我以为,他将大海视为女人,还有着另外的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他对大海男性一般的征服欲望。他与大海、与大马林鱼以及鲨鱼的殊死搏斗,正是这种征服的具体体现。

海上的桑地亚哥又一次突显出他的孤独、失败但又决不服输的性格与命运。仿佛他的一生,都在这次捕猎中得到了最为集中的体现。他在大海中自言自语,体验着深切的无助与孤独。他在与大鱼的搏斗中鲜血崩流、伤痕累累,还要与自己的饥饿、困乏,以及受伤与抽筋的肢体进行着自我搏斗。但正如他所说的:“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毁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做一个渔夫,正是他“生来该干的行当”。他将一切都理解为自己必然承担的宿命。因此他靠自己的意志,最终杀死了大鱼,取得了胜利。

但他还是失败了。他在最后,只剩下了大鱼的残骸。而在精神的层面上,他却仍是胜利者。他和那条大马林鱼一样,即使遭到彻底的“毁灭”,只剩下尸骨,可仍然没有被“打败”。就是这样,海明威把现实人生的失败与苦厄转换与升华成精神的凯旋,并且给予了圣徒般的赞美。

桑地亚哥确实像圣徒。他在窝棚中悬挂的耶稣圣心图和科夫莱圣母图。他在搏斗中的祈祷。他和耶稣的门徒圣彼得所共有的渔夫身份。特别是他自始至终忍受痛楚的坚韧,他在上岸以后扛着桅杆的屡仆屡起,以及他在作品的最后“拉起毯子,盖住两肩,然后裹住了背部和双腿,两臂伸得笔直,手掌向上”这样的耶稣受难般的庄严形象,都显示出作家所刻意塑造的圣者气质。所以有学者指出“圣人般的桑地亚哥”的“头上几乎围绕着圣洁的光圈”,作品也因此具有了“宗教的或神秘的涵义”,〔3〕“是一首宗教诗”。〔4〕

可是毕竟,桑地亚哥并不是圣徒。他甚至“并不笃信宗教”。他的鲜明强烈的圣徒气质也许只是暗合,只是作家所刻意赋予的。〔5〕在他的世界中,有着那么多凡俗而又美好的事物。或者说,桑地亚哥的世界虽然孤独,但却并不自闭。他与人们,与他周围小小的渔村世界,甚至与广阔辽远的现代世界,均都息息相关。他与渔民、与那个名叫马诺林的孩子和睦相处并且深受他的爱戴。他在海上念念不忘的就是孩子。而他对报纸和收音机这样的现代事物,同样充满了喜爱与好奇。这是因为通过它们,他能够关注棒球比赛的信息。对桑地亚哥而言,关注孩子意味着关注未来,而关注棒球比赛,不仅寄托和呼应着他打败对手、渴望胜利的内在冲动,而且还喻示着他与更加广阔和更加现代的外部世界的精神联系。

就是这样,海明威不仅刻画了桑地亚哥的精神与性格世界,还很充分地展现了这样的世界与大自然的世界(海洋、海鸟、大马林鱼、鲨鱼,以及日月星辰)、作为小型社会的渔村世界(渔民、孩子)、更加广阔的现代世界(棒球比赛)和充满希望的未来世界(孩子),以及超越凡俗的神圣世界(他的祈祷和他的受难般的圣者形象)的精神联系,而这样的联系,无疑又进一步丰富和深化了他的精神与性格世界。桑地亚哥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广阔、辉煌、博大与深邃!我想,这正是《老人与海》这部篇幅不长、情节简单的小说具有永远的艺术魅力的基本原因。

当然,《老人与海》的叙事艺术无疑是相当杰出的。一方面,它是海明威“冰山理论”的又一次极为成功的体现。他在谈到《老人与海》的创作时曾经说过:“《老人与海》本来可以写成一千多页那么长”,但他“总是根据冰山的原理去写它。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这是并不显现出来的部分”。〔6〕在它简单的故事情节背后,深藏着我们前面所阐述的那样丰富而又博大的世界;另一方面,它像诗篇,像是一曲交织着沉郁、苦难、昂扬与庄严,甚至也不无明丽与柔情的气魄宏伟的交响曲。它从桑地亚哥的孤独与失败开始写起,依次书写他在出海之前与小男孩的交往、他的扬帆出海、他与大马林鱼及鲨鱼的搏斗、他的失败的返航,最后复归于他庄严的梦境。叙事从容不迫,有着“瀑布般倾泻的豪华、庄严的抒情段落,而节奏正表现在它的抑扬顿挫里”。〔7〕它的语言丰富多彩,不仅雅致冷峻、简洁有力,而且色彩鲜明,具有庄严伟岸的艺术风格。

〔1〕〔2〕[美]杰弗里·迈耶斯:《海明威传》第445页、第471~472页,中国卓越出版公司1990年7月版。

〔3〕〔5〕〔7〕[意]纳米·达哥斯蒂诺:《后期威明威》,《海明威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

〔4〕[美]A.E.霍契纳:《海明威与海》第81页,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

〔6〕海明威:《我的创作生涯》,裴善明编:《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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