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1949—),原名赵振开,祖籍浙江,生于北京,中国当代著名诗人。1969年高中毕业后在建筑公司当工人。1970年,诗人开始写诗,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不久在杂志社任编辑,曾参与著名诗刊《今天》的创办和编辑工作。1990年诗人移居美国,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大学。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曾出版《北岛·顾城诗选》(瑞士出版)、《太阳城札记》、《在天涯》、《零度下的风景》、《北岛诗选》等诗集。
名作赏析
这首诗是北岛早期的诗歌。此时的诗人还在地下进行着神圣的诗歌创作,和一些与他有共同理想的朋友们一起自费编辑出版诗刊《今天》。这首诗是诗人的代表作,也是那一时期诗歌的代表作。
要“回答”,就要有回答的起因、回答的对象。诗人的回答对象很明显,就是那沉闷的社会现实,充满悖谬的十年浩劫。诗的开头就是对那现实的描写。“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是怎样的世界呀!那虚伪的天空中,到处是用金词丽句、空洞赞颂涂抹的东西,到处是通行者的乐园。当然,还有死者,那不屈的身影已经弯曲,绷得很紧,充满着力量的美,显得更加不屈。
诗人要问,要控诉,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不是冰川纪,何以到处都是冰凌?新的航道已经发现了,为什么千万艘船只还在死水一潭的死海中盘桓、相竞,眼睁睁地等着沉没?这些就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诗人要回答这样的世界。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什么,要做什么?诗人说,他是来判决这世界的。诗人只带了纸、绳索和身影。诗人要用自己的诗来审判这世界吗?诗人要用绳索来处决那虚伪的世界或者那些卑鄙者吗?诗人准备用自己的生命来殉自己的理想吗?反正诗人不相信这样的社会,诗人准备反抗。
诗人心情激动,大声疾呼,唱出了心中对虚伪现实的怀疑和否定。这是一种决绝的怀疑和反抗,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同情。即使有太多的反抗者和挑战,诗人仍然愿意做其中的一员,为挑战者的队伍增添一份力量。
如果虚假的世界如海洋的大堤在海浪的冲击下崩溃,如平地因为地心岩浆的奔突而被撕裂,诗人愿意承受所有的苦难,咽下所有的苦水,诗人愿意做被撕扯的胸膛,让人类选择更好的顶峰。诗人的心中充满着英雄式的悲剧情结。同样,诗人的心中也充满了希望,来自古老祖先的希望。从祖先留下的精神财富中,诗人仿佛看到一片纯洁的天空,闪现着漫天星斗的天空。
诗歌大量运用象征手法,那些象征性的形象又带有明确的意义指向。尽管这象征的形象相对直白,但是并没有影响诗歌的感性特征。“冰凌”、“死海”等形象生动地写出了现实生活的困境和艰难。诗中那新颖的意象和丰富的情感的巧妙组结,带有明显的朦胧诗特点,诗歌的思想倾向也带有明显的朦胧诗的特征。这首诗同样是朦胧诗的代表作。
這短文討論的是北島(趙振開,)〈回答〉一詩中結構組織方面的對比原則及意象運用,討論範圍主要集中在第一、二及第七詩段。
首先,討論的是第一詩段所用的意象,如開頭第一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它本身是一很奇怪的陳述句,這明顯是一個隱喻,簡略來說就是「卑鄙」是「通行證」,而這「通行證」是「卑鄙者」的,這給原屬中性的「通行證」,沾上「卑鄙」負面的感情色彩。事實上,意象感情色彩的改變往往是閱讀意象時需要注意的地方,這裡也不例外。若從規範語言的角度看,在這麼一個短距離內,出現兩個相同的字詞(「卑鄙」和「卑鄙者」)的情況是應該極力避免的。但這種不規範不洗練的語言現象,在文學文本強調陌生化效果的前提下,便變成吸引讀者注意的手法。讀者不禁要問:「卑鄙」為何能夠成為「通行證」呢?詩人刻意把這兩個意象放在一起,目的是讓讀者思考。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卑鄙」是指語言、行為很惡劣,不道德的形容式名詞;若在語言上、行為上是惡劣,又如何成為「通行證」呢?「通行證」意指到達某特別地方的證明,而這地方是限制進出的,「通行證」一般是給合資格人士進出的憑證。可是如果結合這兩個意象在一起,「卑鄙」是「通行證」的話,便可得出這樣的結論來:這個限制進出的地方是以行為語言惡劣及不道德作為進出標準的。讀者不難由此推斷:這以「卑鄙」為「通行證」的地方,必然是烏煙瘴氣,是非黑白不明,道德淪亡的。
接者的一句:「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也與前一句緊密地連在一起。「高尚」是用來形容道德水平高的人。這句裡運上隱喻:說「高尚」是「墓志銘」,「墓志銘」是指放在墓裡刻有死者生平事迹石刻上的文字,一般是死者生前好友對死者的評價。「墓志銘」一詞的出現,暗示「高尚者」已死,而「高尚」是他致死的原因,「高尚」仿佛是高尚者的催魂劑一樣。
如結合第一及第二詩行一起看,不難引起讀者的深思:「高尚」與「卑鄙」的意義在哪裡?卑鄙的人竟然可以憑藉「卑鄙」而通行無阻;相反,高尚的人卻因他的高尚而死,這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社會,怎麼樣的世界呢?這明顯給「卑鄙者」和「高尚者」身處地方,一個極負面的評價。
如從詩句的結構和組織來看,這兩句用上了對比和比喻原則。首先「卑鄙是通行證」和「高尚是墓志銘」是隱喻,四個意象分別以比喻原則連在一起。另一方面,四個意象從另一角度看,又形成強烈的對比。「卑鄙」與「高尚」是言行的兩個極端,對比明顯十分強烈。「通行證」與「墓志銘」一組,前者是暢通無阻的根據,後者則是死亡的標志,也有著無法繼續前進的意味;所以兩個意象之間明顯有著對比的關係,再加上「卑鄙者」與「高尚者」的強烈對比,使這兩詩行形成比喻的橫向關係,以及對比的縱向關係。只這兩句已能將〈回答〉一詩的主題:社會黑白不分,道德淪喪的現象表露無遺。
接著的第三、四行是寫景句。詩的首兩個陳述句直接說出是非顛倒、不公平的社會現象,接下來便出現這一對寫景句,兩者的關係是明顯的。
但要認識寫景句的意義,我們必須先了解它們表面的寫景成分,再而深入探究內中的深意;要了解寫景成分,必須從了解意象入手。
「看吧,在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兩行寫的意象是天空上的倒影。按常理,飄在天空上的該是雲朵,「死者彎曲的倒影」是雲朵的借喻。「彎曲的」這形容詞正好配合雲朵彎曲的形狀。根據《現代漢語詞典》,「倒影」即倒立的影子(頁258),既然雲朵是「倒影」,且飄在天上,那麼這倒著映射到天上的物體,便該在地面了。根據原詩,那在地面給倒映到天上的物體便是「死者」。此外,以「鍍金」來修飾天空,若從字面解釋,「鍍金」指的是黃昏時分,夕陽光折射下產生的金黃色。「鍍」字可解作「鑲」,因此「鍍金的天空」可理解為黃昏時分,夕陽斜照天空上的雲朵,在雲端映著金黃的色彩。
可是如將兩行詩句一併考量,不難發覺內中隱含著死亡的意義。「死者」一詞固然直接點出死亡的意義,加上「飄滿了」的形容,仿佛在讀者心中呈現一幕天空滿佈屍體的恐怖景象。此外,「黃金」或「金色」在不同文化裡,都象徵死亡,也是埋葬死者的一種金屬。在棺槨在鑲有黃金的現象在中西方都是比較普遍的現象。
表面看來,這兩詩行寫的只是一黃昏日落天空現出彤雲的景象,可是當句中加上「鍍金」、「死者」等負面色彩的用詞時,詩句給讀者的印象便有很大的改變。這明顯是作者刻意的安排,為的就是突出負面色彩,以配合第一、二詩行表達對社會不滿的情緒。
另外,第二詩段:「冰川紀已過去了,/為甚麼到處都是冰凌?/好望角發現了,/為甚應死海裡千帆相競?」在這裡明顯分成兩組,是一個重複,換句話說,第二詩段的第一、二詩行及第三、四詩行在句子結構上是重複的。
先看第一組詩句:「冰川紀已過去了」;「冰川紀」即指冰河時期[1],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其中一個時代當時由於氣候異常寒冷,所有生物都無法生存。若以人情冷暖的角度來看天氣的冷暖,那麼,這個冰川紀指的便是人情極度冷暖的時代。這首詩寫於1976年,很多人也自然地將「冰川紀」聯想成文革時期。「冰川紀已過去了」一句,便可解作人際關係極度冷淡的文革時期已過去。
再看下一句「為甚麼到處都是冰凌」,「冰凌」即冰錐,如將這意象放到人際關係上看,那麼「冰凌」那寒冷、尖銳得可以造成傷害的特點,便可用來形容人們互相攻擊、互相猜忌,不能互相信任,融洽相處的情況。所以這句的意思是指既然人情極度冷漠的時代已經過去,為甚麼人與人之間還要互相攻擊,不能融洽相處呢?
「好望角發現了,/為甚麼死海裡千帆相競?」剛才提到「冰川紀」是用了地球的歷史;這句則用了空間或地理的意象。好望角(Cape of Good Hope)位於非洲的南端,是航海家迪亞士(Bartolomeu Dias, 約1450-1500)給這個地方的名稱。意謂只要經過好望角,便有望到達富庶的東方,得到夢寐以求的財富。因此這裡用上「好望角」,為的是隱喻有望實踐夢想,達到目標的地方[2]。
「死海」位於中東地區,處於以色列的西陲,由於附近溫度高,蒸發強烈,因此死海的湖水含鹽度高達23-25%,水生植物及魚類不能生存,沿岸草木也很少,所以取名「死海」[3]。這裡,明顯借用它那死寂沒有生命力的特點,以表達死寂的感覺。換句話說,在死海中千帆相競,就像是為了些沒有意義的東西在競爭一般。如果發現「好望角」解釋為有了新的好的希望,那麼,為甚麼還要死氣沉沉、沒有半點生氣的地方互相競爭,你爭我奪呢?
雖然好望角和死海都是空間,但兩者是相對的,明顯形成強烈對比。此外,冰川和好望角剛巧相反,如冰川代表人情冷漠,那麼好望角便指好的希望,兩者也是相對的。所以,這裡既有句式的重複,也有時間空間上的對比。
而在最後一段也出現了幾個重複意象,這些意象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詩的意義,因此意象的組合是詩歌組織的一個很重要的環節;同樣道理,要了解詩的含義,了解意象的組合也可事半功倍。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簡單來說,若根據句子結構來解釋,第一句:「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是主語,這與「沒有遮攔的天空」合起來成為完整的句子。而「那是」的「那」是指「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換句話說,「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是斗」是暗喻,等於「象形文字」,亦等於「人們凝視的眼睛」。
若能理解這個關係,便知道比喻原則是以相同和相異的角度去組合的。在這個詩段中,相同的地方就是星斗微弱的光線組成的形象,似是象形文字造成的形象;星斗本身的光亦與人的眼光相似,以星來比喻為人的眼光也不是一個新鮮的比喻,以星的形狀來喻文字,以其光喻為人的眼光,所以雖然用了兩個不同原則,但亦以相同的角度把有關的意象連起來;當然,這裡的重點是在相異的地方,閃閃的星斗等於五千年的象形文字,究竟有甚麼意義呢?這可能要從「新的轉機」一句解釋,換句話說,整首詩提到一個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但卻不知道方向在哪裡。所以最後一段提到「新的轉機」,就是指可能在中國五千年文化中找到「新的希望」;這裡提到「五千年的象形文字」,它代表中國文化,這是合理的推斷。從另一個角度看第二個隱喻,把星斗等同於眼睛,兩者是有相同的地方,而相異的地方是現在所造的一切會在將來的歷史中看到。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一句,傳統上認為雲霧等是不好的東西,因為是會阻礙前景,例如有「污雲蔽白日」的說法,甚至會把雲霧比喻為小人,所以詩中說沒有遮攔,即是指這個時代充滿希望。因此可以見到這首詩是利用簡單的比喻原則來製造深刻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