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条道路通罗马,通罗马的也有一条死亡之路?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济慈死于罗马。临死的时候,他自撰碑文:“这儿躺着一个名字用水写成的人”。虚无,绝望,也很傲慢。他的名字写在了江河水上,“不废江河万古流”,两个世纪之后,我们还读他的诗歌、他的书信。
我记忆里是他的《希腊古瓮颂》。在大英博物馆里见到了希腊古瓮,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首诗,以至弄得自己没有抓住当下的感觉,光顾着去捉摸济慈的诗意了。还有《夜莺颂》。据说济慈写《夜莺颂》时,正在一棵树下打盹,猛听到夜莺啼叫,神志不清地就来了诗兴。这也是能让我猜测的。那一棵树是橡树抑或苹果树?在我想来,那天的济慈是披着白袍的。尽管这很没有道理。
济慈活了26岁,他完成了使命,所以就不能说是短命。济慈一门心思地写作只有5年时间,他以前是个药剂师──在我看来,这是个比诗人更激动人心的职业。诗人是一种职业?济慈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有写信的爱好。所以在他五年的职业诗人生涯中,他写了大量的书信,给他的弟弟写,给他的妹妹写,给他的未婚妻写,给他的朋友写,给他的出版商写,虽说济慈常常是信手写来,脑子里却是有份野心,从1818年6月27、28日给他的弟弟与弟妹的信中可以看出:
不要过很多年,我们写的信就会堆积得老高,你知道,这对于一个怀着最纯正的动机追求不朽的人来说是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如果仅仅把济慈的书信看作是他自我保护的手段──比如他的研究者、他的传记作家的确能很容易地从他的书信中找到他的生平材料──那就没趣了。把它当小品文读,则好玩得多。为什么要把它当小品文读?小品文就一定比书信好玩吗?1818年1月5日,济慈在给他的两个弟弟的信中写道:
我去勒德尔家参加舞会,过了一段足够愉快的时光──喝了不少酒,在劈几尼上赢了几个子。晚饭后妇女们退席去单独聚会,史奎布家的小兄弟使自己出尽风头──勒德尔先生说自己只懂得简单的英语──在莱斯的怂恿下,那傻小子站出来说这个世界简单透了。这以后有人询问起“C-t”这类词的渊源,于是两名牧师与几个语法学家坐下来解答这个问题,可这时史奎布打断了他们,说了句挺棒的话──“先生们,”他说,“我只知道‘根’,不知道什么‘渊源’。”在往碗柜里的酒壶加酒时,酒壶一会儿就灌满了,正在这时院子门打开了,法兰克·弗拉德盖特骂骂咧咧地冲出来。“嘿,这儿有个相反的壶子!”莱斯说,“你既有个院子装你的壶,你又有个壶装你的院子!”──贝莱也在这儿,他看上去很欣赏这个晚上的乐趣,莱斯说他对时间不像对旁人那么在意,这表现在他的跳舞上。他对时间不管不顾,跳起来就像聋了一样。由于不是经常举行聚会,老勒德尔对要喝掉多少酒心中无数,他放在厨房梯子上准备用的酒竟有八打之多。
济慈的书信中,这类不厌其烦的描述比比皆是,几乎在饶舌了。可是细细一读,又觉得它的魅力。像是纪录片。纪录片就有魅力?济慈的不厌其烦,是他实现自我保护手段的方式,从他写于1819年3月12日的信里拿点证据:
我写的这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我还没有向你们要求这么多,没有要你们像我这样把你们自己的情况写给我,不管写成什么样,只要给我写就行──要是我看到已故多年的任何伟人做过同样的事情,我会感到非常高兴,譬如说吧,要是知道莎士比亚在开始写“生存还是毁灭”时取什么样的坐姿就好了。
我读《济慈书信集》读到这一类文字时,总觉得比读到他的诗歌观、他对真善美等问题的见解更可玩味,这大概上了那句大俗话的套:“生命之树常青”。“这儿躺着一个名字用水写成的人”,济慈的书信,也与水有干系,他的行文透纳着流水意象,但并不是流水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