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枝词的起源
竹枝词,简称“竹枝”,又名巴渝辞。据《乐府诗集》载:“竹枝,巴歙也。”巴即巴郡,在今重庆市东部奉节至宜宾一带;歈即民歌。这种流传于渝东一带的民歌,古已有之,盛行在土家族的先民──巴人的部落里。
巴人善歌舞,巴人民间的竹枝词,都是能唱能跳的,类似于今于的灯歌。每逢佳节喜庆,巴人男女老少欢聚一堂,击鼓踏歌,联唱竹枝。今天,我们已无从目睹远古的竹枝歌舞,但从宋朝孙光宪所作的竹枝词中,还可依稀看到远古竹枝词的原貌。其中一首是:
门前春水(竹枝)白频花(女儿),
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
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
撒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
从这首涛中可以看到,竹枝词的原型在每句第四个字后衬以“竹枝”,每句句末衬以“女儿”。至于这两个衬词的确切意义,运用现在的汉语词义已无法解释。有学者考证认为,这两个衬词是唱竹枝时群相随和之声,其汉字记音已经遗失,但估计与唱竹枝时使用的道具和动作有关。竹枝词的得名,就缘于第一个衬词。
竹枝词一直在巴人民间流传,但到了唐代,竹枝词逐渐成为一种崭新的诗体形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将竹枝词从巴人民间引入文学殿堂并发扬光大的,当推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可以说,竹枝词是经过刘禹锡的发掘、加工和创新,才得以广为传播并大放异彩的。
刘禹锡,字梦得,洛阳人,贞元七年(公元791年)进士。刘禹锡曾和柳宗元等参加永贞政治革新的王叔文集团,革新失败后遭贬。公元822年,即唐穆宗李恒长庆二年,刘禹锡来到三峡,这期间,刘禹锡创作了《竹枝词九首并序》、《竹枝词二首》。刘禹锡的这十一首竹枝词,汲取了巴人竹枝歌舞的精华,色泽清莹,音调和美,具有优美圆熟的艺术技巧。至此,竹枝词终于吐露芳华,在中唐诗坛上别开生面,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北宋诗人黄庭坚评价说:“刘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以独步。”清代翁方纲评说刘禹锡“以竹枝歌谣之调,而造老杜诗史之地位。”
刘禹锡在竹枝词的序言中,曾说他的这些诗歌,是受了屈原《九歌》的启迪而作。“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作《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扬之,……”(《竹枝词序》)然而,可能连诗人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三峡竹枝词在他的倡导下,会在文学史上光芒大白,后世传唱不衰。
二、竹枝词的艺术风格
竹枝词是一种综合表演艺术,集曲、乐、歌、舞于一体,唐宋时期,在三峡一带相当普及,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曾在三峡为官的陆游,其诗中就有“通衢舞竹枝”的记载。从刘禹锡的《竹枝词序》中可以看到歌舞竹枝的大致情形。“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仟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竹枝词序》)刘禹锡采撷竹枝的地点是建平,即今重庆市巫山县,古属夔州,其时刘禹锡正任夔州刺史。
刘禹锡在建平看到乡中百姓联唱竹枝,有人唱,人有吹短笛,人有击鼓来和节拍,唱歌的人还边唱边扬起衣袖起舞。听听竹枝的乐曲,符合黄钟宫的羽调,结尾部分乐音激切好似吴地的民歌,虽然唱词杂乱分辨不清,但音乐跌宕宛转,犹如卫地民歌一样动听。
岁月沧桑,世事变迁,一千多年前刘禹锡所看到的竹枝歌舞已经不复再现,但步人文坛的竹枝词,却大放光芒,展现出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魅力。
竹枝词在内容上泛咏风物、歌咏恋情,具有浓厚的生活色彩。在语言上,竹枝词通俗自然、清新活泼,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同时,竹枝词作为一种民歌,还继承了《诗经》、《乐府》的优良传统,广泛采用比兴、谐音、双关的手法,民歌韵味丰富典型。竹枝词的这些艺术特征在刘禹锡的作品中得到完美的体现。
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刘禹锡《竹枝词九首》之二
善用比喻是竹枝词的一个特点,特别是善于将身边物、眼前景拈来随时作比,而不象其它诗作中有一系列较为固定的对象。这首诗巧用比兴手法,明为写景实为抒情,寄情于景,触景生情,写出了一个少女对心上人的依恋与担忧、挂念和忧愁。由愁而写恋、由忧而写爱,由对心上人的猜疑写自己的忠贞,感情细腻柔美,读来起伏有致、韵味悠长。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首诗使用谐音双关,“晴”与“情”谐音。全诗以独白的口吻,唱出了在杨柳青青的春光里,一位船家姑娘对情郎的追问:东边太阳出来了,两边还在下雨,你不是说没有晴天吗?怎么还有呢?船家姑娘情思柔婉,神韵自然,毫无做作之态。
翟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刘禹锡《竹枝词九首》之七
此诗借瞿塘峡的艰险,抒发对人世的感慨。妙在比兴的运用,用瞿塘之险设喻人心之恶,并在设喻的同时层层深入,揭示了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刘禹锡当时参加王叔文集团革新失败后遭贬,辗转到了三峡,可谓食尽人间甘苦,不由产生愤世嫉俗、人不如物之感。这首诗即是文人仕途失意饱尝人间冷暖的写照,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竹枝词清丽宛转,音节和谐,读来琅琅上口。刘禹锡在三峡听到了竹枝曲凋,虽是依声作词,但在竹枝词的韵律上又作了一些改进。一是押平声韵,改变竹枝词原先的仄声韵,使曲子更加轻快悠扬。二是注意平仄的搭配,竹枝词首句以仄声起始,先造成激昂之势—次句以平声为首,使节奏转慢,化高亢为舒缓。第三句再以仄声起音,形成顿挫之势,又由轻柔转为昂扬。末句再以平声收束全篇,复使曲调再次呈现宛转之势。这样的平仄变化使曲子如行云流水,又似澎湃的海涛。明代董文焕评说竹枝词:“其格非古非律,半杂歌谣。平仄之法,在拗、古、律三者之间,不得全用古体。若天籁所至,则又不尽拘拘也。”
三、历代文人与竹枝词
竹枝词一直在三峡民间流传,到过三峡的历代文人,见到峡江巷里乡间的竹枝歌舞,无不受其影响,或在涛作中记录听闻竹枝的感受,或依曲填词,创作竹枝词。相传刘禹锡不仅能写竹枝词,而且能唱。与刘禹锡同时代的另一位大涛人白居易,曾任忠州(今重庆市忠县)刺史,常与刘禹锡一唱一和,人称“刘白”。白居易在诗中屡屡提到歌唱竹枝的情形,自己也写了四首竹枝词。这四首诗多为诗人聆听竹枝的感受,现选录其中两首。
其一: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
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
其二:
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
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
中晚唐时期,国乐沦亡,外乐输入,在宫庭中是“太常雅乐,并用胡声”,在民间是“胡乐大盛于闾阎”。据《旧唐书音乐志》记载:“自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胡夷之曲即外乐,里巷之曲即民歌。三峡民间情歌体的竹枝词,也就是在这一时期,走出峡江,步人大雅之堂。
在刘禹锡、白居易之后,文人们纷纷仿写竹枝词,从者日众。刘白之后,宋代的苏东坡、黄庭坚、杨万里,元代的杨维祯,明代的杨慎,清代王夫之、孔尚任、郑板桥等都曾写下过许多竹枝佳作。竹枝词经过历代文人推陈出新,从内容和体裁上都得到了新的发展。从前以抒情为主的旧竹枝,演变成以叙事、咏俗为主的新竹枝。三峡竹枝词这株峡江奇葩,在中华大地上灿烂开放,以至于后来须在竹枝词前冠以某地地名,如岭南竹枝词、台湾竹枝词等,以区别于其发源地的三峡竹枝词。
唐宋以后,到过三峡的文人,虽也涉足写作竹枝词,但也只是偶有吟咏,佳作不多,影响也不大。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巴人后裔的土家族,其民族诗人创作的竹枝词更为丰富多彩,如明代土司田九龄、清代长阳土家名宿彭秋谭等,均在竹枝词写作方面很有成就,其中清代利川人吴子丹的竹枝词备受推崇,被载入清朝《利川县志》。其中一首为:
每逢路转见村烟,不羡桃源别有天。
扪虱老翁闲曝背,画眉啼到竹篱边。
浓郁的乡土气息,从诗人笔端洋溢而出,如闻其声,如见其景。
现代的三峡竹枝词,赞盛世、咏民俗,歌唱爱情、描写风光,在其发源的三峡本土,又焕发出新的光彩。在三峡区域,涌现出了一批创作竹枝词的现代诗人,如赵贵林、杨辉隆、冉晓光、唐刚等,在他们创作的竹枝词中,不乏佳作,试录几首。
千枝万条一夜红,醉了峡江三月风。
情有独钟巴乡女,佳期选在九月中。
──冉晓光《黛水竹枝·红樱桃》
唬亭兵溃滞夔州,夜夜三更听谯楼。
戎马生涯多感慨,暮年寒衾念情柔。
──赵贵林《奉节三国遗址杂咏·皇思楼》
白帝山下春光明,白帝山上飘彩云。
独倚西阁望江楼,多情最是桃花汛。
──唐刚《瞿塘歌十首之八》
春日携眷登山冈,满目新绿梨花香。
路遇红颜话不尽,娇妻扭头泪汪汪。
──杨辉隆《竹枝词二首·登莲峰》
令人欣慰的是,在三峡竹枝词走出峡江蓬勃发展之时,在其故里,也有了三峡竹枝词的结集。奉节赵贵林多年来潜心研究三峡竹枝词,收集了历代三峡竹枝词逾干首,并结集出版。竹枝词在其发源地,终于又一次得到繁荣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