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先生

鲁迅

［第一部分：写见到藤野先生之前，在东京的所见所感。活画留学生丑态，揭露其腐朽灵魂，表达作者憎恶之情。］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首句表露对东京的失望之情，引起下文的描写，为离开东京“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埋下伏笔。“无非”即“只不过”的意思。］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成群结队”表明人数众多。］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写“清国留学生”赏樱花。写人抓特征，用比喻、反语，辛辣嘲讽。］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有时”并非随时。“值得去一转”是因为那里“有几本书买”，由此可见作者的志趣。］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常不免”是说经常的跳。］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吵闹：“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污浊：“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写学跳舞。在留学生会馆。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过渡段。要离东京，与首句呼应，为下文张本。］

［第二部分：写在仙台与藤野先生的相识、相处和离别。条理清楚。通过典型事件表现人物品德。］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日暮”，触发作者忧国之情，印象深刻；］

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水户是反清志士客死之地。］

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此二处作者牢记不忘，反映爱国的思想感情。写往仙台途中所见。］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大概”表推测语气，不敢肯定。受优待的原因：“物以希为贵”。］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不但……还……”写“我”受到的优待：免收学费，操心食宿。感情友好。］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居然”表示出乎意料。条件艰苦，作者却乐观处之，与上文清国留学生形成鲜明对照。］。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第二部分第一层：写往仙台途中所见和初到仙台受到的“优待”。写日本人民的友好感情，为藤野先生出场作铺垫。］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与藤野先生相识。肖像描写，特点鲜明。］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讲述解剖学的研究历史，介绍有关著作。治学严谨。］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以上是作者目睹。］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留级学生讲藤野先生的掌故。藤野先生生活检朴。］

［以上是耳闻。］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再用“亲见”证实。自此以下写与藤野先生相处。］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吃惊”是因为看到藤野先生竟然亲自给“我”这个外国学生改讲义。］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不安”是因为讲义中有那么多的脱漏和错误让先生费神。］［“感激”的是藤野先生的热情关心。］。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添改讲义。认真负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这样一直继续……”表明添改讲义持续进行。］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可惜”句过渡。］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纠正解剖图。严格要求。一丝不苟，循循善诱的态度。］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我”“口是心非”，与上段“有时也很任性”相照应。］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１００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成绩“在中间”“没有落第”，为下文伏笔。］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很担心”“总算放心了”表明对“我”的关心。］

［关心解剖实习。热情诚恳。］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但他”句过渡。］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了解女人裹脚。求实精神。］

［第二部分第二层：记与藤野先生相识和相处的几件事，写出藤野先生的高尚品质。］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收到匿名信。］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照应上文“添改讲义”和成绩“在中间”“没有落第”的伏笔。］末尾是匿名。

［概述信的内容。解释“你改悔罢”一句的由来。］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回忆干事讥刺。］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事情的结局。正义的胜利，维护祖国尊严的胜利。］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６０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承上议论。反语。满腔义愤。］［“但我接着”句引起下文。看电影事件。］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自然都是”，可见当时日本妄自尊大的军国主义宣传之一斑。］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他们”指受毒害的日本青年学生。］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后一个“他们”指麻木的中国人。］──呜呼，无法可想！［“听得刺耳”“无法可想”，反映了作者思想受到极大震动，民族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第二部分第三层：写弃医从文的原因。学医是为了救国，认识到此路不通，便决定弃医，另寻救国的道路。］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与藤野先生告别。先生复杂的神情表明了复杂的感情。］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说谎话“慰安”先生，可见内心不安。］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先生“叹息”的话再次表明痛惜的感情。］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赠照片、题字，又表明先生内心的感情。］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叮嘱”的内容也表明先生的感情。］

［第二部分第四层：写与藤野先生告别。］

［第三部分：写离开仙台后怀念藤野先生的感情和行动。］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无聊”即没有意义。］，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没有寄信和照片的原因。愧疚之情。］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直抒怀念感激之情。热情的赞颂。高度的评价。］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7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良心发现”指爱国思想和斗争精神受到触动。］，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怀念的具体行动。一是装订收藏讲义。讲义遗失的痛惜。二是悬挂先生照片。三是多写文章。把怀念之情化为斗争的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