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起,阳光很灿烂,我忽然很想去浙江省天台县平镇这个我和陆蠡共同拥有的更狭义、更专一的故乡走走,顺便寻访陆蠡故居。
路经山头庞村,我又经不起透惑,先去探望小时候生活的村庄和就读的村小了。我想,陆蠡会理解的。在我,虽说不像陆蠡那样泛迹五湖,但离开家乡,离开儿时的山村,也有几十年了。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事,故乡的情怀,也时时“如蛇啮于心萦回于我的记忆中了”。
“山头庞小学”,校名依旧,校舍却是全新的,不认识了。老式有戏台的祠堂,早被拆除,我和雄他们读书的教室,自然也不复存在。眼前,是一所现如今随处可见的花园式小学。
有三五学子,斜倚校门探头张望。他们并不认识我这位老校友,或说是老师姐,只是因为陌生而感到好奇。也没见到陆老师、庞老师,周末回家了吧。
学校后面的小水坑还在,依然有春水缓缓流动;青青的河边草,也还是我熟悉的。这多少让我感到欣喜。这里,曾是我们课间练习跳远的运动场地之一,我还曾与对面跳过来的秀,撞个满怀,双双跌落雨后涨满的水坑里,惹同学们好一场大笑。
找到小学,我就不愁找不到奓(奓,天台方言,音若“哆”,意为大)塘岸、高坎头、奓道地、来来家和生产队的排屋了。都还在,只是都破败不堪了。来来家,更是遭逢火灾,仅余一堵残墙了。
倒是记忆中的金色池塘——奓塘,依然完好、清冽。我在儿时经常洗濯的石埠头,掬了一把水,洗洗手,洗洗脸,想找回一丝童年的梦。我也曾坠落池塘,是阿云和阿海救起了我。于是很想去看云和海。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新居在哪里,老屋是肯定不在了。
常住村里的老娘妗该知道吧。
我离开奓塘岸,急急去叩娘妗家的门。大门紧闭,久无回应。想是又去城里女儿家了。又想到去问四妹姑。也不在家。邻居告知,早随儿子,住进大上海了。
农村,越来越留不往人了,不独年轻人。
就在这时,来了两位中年男子,怯怯地轻声问我,你可是琦娅?抬头一看,竟是我的儿时伙伴,是桥和雄。梦里、笔下常出现的,真个站在眼前,却不敢相识,两人均已一头灰白。想想也是,自从离开村小,中学、大学、外出工作,三十多年了。虽几度回来,但再没见过桥和雄。如今,儿辈都成年了,哪能不变样。
桥说,孩子告诉我,村头来了位陌生女子,在打听奓塘岸、高坎头,一定在这里生活过。又见我在这一带叩门,便猜想就是当年去城里的你了。
老同学相见,自然倍感亲切。他们又领着我村前村后转了一圈。颓废的老门头,久已关闭的小店,长满荒草的菜园地,都去看了。虽显几分冷落寂静,但于我,还是颇多亲切记忆和深深怀想的。
我们也聊起一些过往的人和事,远嫁外省的芬,在城里谋职的云,当了总经理的海,还有做奶奶的素和珍。
不知不觉地,已近十点。因还要去寻访陆蠡,不得不告别桥和雄,告别奓塘岸,告别已面貌一新的村小。
我只是大约知道,陆蠡的故居,在平镇的岩头下村,与陆老师的官下基村相邻。在村小读书时,不止一次听陆老师说起。但具体方位,并不清楚。
几经打听,才找到岩头下村9-12号的陆氏故居。
门口立了县级文保单位的石碑标志,赫然刻着“陆蠡故居”。眼前,也确乎有一幢青砖黑瓦的二层三合院。但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很像刚刚在山头庞村见到的曾经显赫现已倾塌的奓道地。比奓道地更糟的是,这里没后人居住、维护,破败更甚。
当年,悄然生长于陆蠡床底下的草菌、绿芽,现在是疯长成片成林了。陆蠡在北平居所一心要囚住而又不理解、不合作的俗称“羊芭藤”的常青藤,也是恣意攀爬、繁衍,严严实实地缀满断墙残垣,执着到有点痴情地守望着陆蠡的书屋和陆蠡的窗台。那份执着,似在时时提醒陆氏后人,该尽早修复故居,再现陆宅风貌。陆蠡有知,该为他视作生命、希望、安慰和快乐的这份浓浓的、健旺的绿色,再写一篇绿色颂吧。
也许真是缠绵多情的常青藤的启示和催促吧,确有不少热心人时时记起陆蠡,记起陆蠡故居。就在我们寻访时,有几位老人走过来,他们都说,很想为修复陆蠡故居出点力。
称陆蠡为大伯的陆修文、张国娟夫妇,更是一直在积极行动着。他们已移居上海多年,但每年都要为大伯回来一二趟,清理一下故居的荒草,修茸陆蠡私塾的堂屋,也为寻访陆蠡者介绍一些大伯的轶事。清明时节,他们再次记起大伯和大伯在天台的故居,又专程赶回来,请了泥瓦匠,在为陆氏私塾翻修屋顶。
我们的来访,很令修文夫妇高兴,热情地领了我们参观陆蠡故居。为我们指点着老门头上依稀可辨的题匾和已人为破坏的三鹿、八仙浮雕,指点陆家厅堂、陆蠡父母起居室和陆蠡的书房。还特地为我们介绍了那扇爬满青藤的老窗台,说那是陆蠡仿照《囚绿记》中的北平窗台营造的。
陆蠡先生(字圣泉,1908-1942)遗像
又说,严格讲,陆蠡故居,应包括前面的四合院。在陆蠡生活的时代,前后院,属于同宗祖辈。而且,当年陆蠡启蒙的私塾,就设在前院。这也是这次他们修复书屋的本意。说着,他们又领我们来到前院。
因为早几年还有陆家后人居住,前院倒比指定保护的陆蠡故居要完好些。那间曾令儿时陆蠡反感和憎恨的空楼,现在依旧是空楼,但看上去,能教人想起聪慧的陆蠡和古雅的兰畦师,想起陆蠡那篇饱含深情的《师塾师》。我也觉得,前后院是该一起保护,一起修复。
说到修复故居,很令陆蠡乡人和亲友兴奋。但也有气人处。国娟女士说,这次回来,发现有人竟在陆蠡启蒙的学堂放养生猪,弄得臭气熏天,她和丈夫花好大力气,才冲洗干净。这的确让人来气而又无奈。
从陆蠡乡人和亲友的介绍中,得知陆蠡兄弟三人,顺着陆蠡原名考源,大弟唤考新,小弟叫考金。陆修文,即是陆蠡小弟考金的儿子,有二儿三女,都已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夫妇俩也因之移居上海。
忠厚的修文夫妇,以为子女的成材,是秉承了大伯陆蠡的遗风,因此,格外敬重大伯。
“我的大伯,四岁就能诵读经文,七岁就被知县大人夸为神童。读书做学问,是我们陆家的遗风”。
说这番话时,国娟女士的眉宇间,分明流露出对大伯陆蠡的深爱和崇拜,尽管她并没见过英年早逝的大伯。
近中午时分,我们告别修文夫妇,离开岩头村。
走过陆蠡故居的老台门时,再一次驻足观望,也充满了对修复陆蠡故居的期望。
随后,兴犹未尽的我,又信步来到陆蠡至爱我也钟情的家乡母亲河——始丰溪。很想代陆蠡再向“温柔、明洁、活泼、韵致、妩媚可亲”的小溪问声好;很想学陆蠡褰衣赤足再涉水摸几条“在水中是无敌的,一出水立刻便死了”的粗鳞红鳍绿眼黄腹黑背的将军鱼;还期盼着,没准会幸遇曾令陆蠡萌发爱水甚于爱山的捣衣女,身边有学着姐姐或是妈妈的动作,拿一根柴枝,在一片树叶或一团乱草上使劲捶捣的总角女孩。我也一心想要寻找不载于县志,不载于笔记,不载于志异,而恰恰只为陆蠡知道的,溪边那片有龙头龙尾和龙角的岩壁。就是陆蠡在《溪》中提及的,为堪舆先生称道的“大吉大祥之地”。我想,那该是岩头下村的风水所在。不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么,岩头下村,能走出陆蠡这样的文化名人,必定与这“自远处迤逦而来,到这溪边成了断壁”的如巨龙饮水的溪岸岩壁有关。
沐浴着近午的灿烂阳光,我徜徉在陆蠡故里的始丰溪畔。新雨过后,溪水是涨满的,泛着春天才有的新绿。两岸的春草绿了,麦苗绿了,柳枝也绿了。其间,还有白的萝卜花,黄的油菜花,粉红的春桃花。不远处,真有三五浣衣女,闻得阵阵捣衣声。她们的身边,也还有真有总角女孩,一派天真。不过,小女孩没有学着浣衣的姐姐捣练衣物,倒是带着弟弟,正在寻掐花青草(天台风俗,清明节前后,各家会用花青草制作青饼、青饺),自有一种宁静而祥和的乡间之美。
只是这片溪滩,因人为挖取沙石,已变得坑坑洼洼,不再平坦。溪水也不如先前清澈了,看不见铺满又硬又滑卵石的河床和活泼勇猛的将军鱼了。上游的蓄水,还使溪流打转而形成的深潭也不复存在。没人能明确地告知我,哪是陆蠡笔下的龙头,哪又是龙尾和龙角。多少有些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