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实
作者:王充
凡是论述事情,如果违背事实而又不引用实效加以验证,那么,即使是漂亮动听的道理,洋洋万言的长篇大论,大家也不会相信。说圣人不能象神那样地有先验的知识,在所谓先知的人中间,也不能有什么神异的独见,这并不只是凭空瞎说一气,也不是只凭才智来进行巧妙的揣测。圣人不能先知独见是有证据的,可以用来证明确实如此。
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论圣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间,不能独见,非徒空说虚言,直以才智准况之工也。事有证验,以效实然。
怎么证明圣人不能先知独见呢?
何以明之?
孔子向公明贾打听公叔文子,问:“真的吗?公叔文子不说话,不笑,不要别人的财物,有这种事吗?”公明贾回答说:“把这话告诉您的人是弄错了。公叔文子在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所以人们不讨厌他说话;高兴的时候才笑,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笑;合乎义理才取财物,所以人们不讨厌他取财物。”孔子说:“难道真是这样的吗?难道真是这样的吗?”世界上只有象伯夷那样廉洁的人才不要别人一点东西,但从未见不说不笑的人。孔子既不能随意地揣测,来判断是这样或不是这样,心里奇怪不能相信,又不能远远看到卫国,来考察实际情况。问过公明贾之后才知道真情。孔子不能先知,这是第一条证据。
孔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有诸?”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孔子曰:“岂其然乎?岂其然乎?”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于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以决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达视遥见,以审其实。问公孙贾乃知其情。孔子不能先知,一也。
陈子禽问子贡说:“夫子(孔子)每到一个诸侯国,必定要了解这个国家的政治情况。是他自己打听来的呢?还是别人主动把政情告诉他的呢?”子贡说:“夫子是靠温和、善良、恭敬、节俭和谦让得知那些国家的政情的。”温和、善良、恭敬、节俭和谦让,是高尚的品德。用高尚的德行对待别人,别人就亲近他。别人亲近他,就会把政情告诉他了。既然如此,那么孔子是由于别人告诉他才了解政情的,并不是神明般地自己先知的。齐景公问子贡说:“夫子贤明吗?”子贡回答说:“夫子是圣人,岂止是贤明呢?”齐景公不知道孔子圣哲,子贡辨正了他的名称。陈子禽不知道孔子了解政情的方法,子贡论定了他的实际情况。子贡回答齐景公说:“夫子是圣人,岂止贤明呢?”那么他回答陈子禽也应当说:“夫子是神明般地自己先知的,不曾听别人说。”就子贡回答陈子禽的话来说,圣人不能先知,这是第二条证据。
陈子禽问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温良恭俭让,尊行也。有尊行于人,人亲附之。人亲附之,则人告语之矣。然则孔子闻政以人言,不神而自知之也。齐景公问子贡曰:“夫子贤乎?”子贡对曰:“夫子乃圣,岂徒贤哉?”景公不知孔子圣,子贡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闻政,子贡定其实。对景公云:“夫子圣,岂徒贤哉?”则其对子禽亦当云:“神而自知之,不闻人言。”以子贡对于禽言之,圣人不能先知,二也。
颜渊烧火做饭,灰尘掉到了甑里。想不管它,又怕饭不干净;想要把它倒在地上,又怕糟蹋了饭。于是就把沾了灰的饭捡出来吃。孔子远远地看见了,以为颜渊偷饭吃。圣人不能知,这是第三条证据。
颜渊炊饭,尘落甑中。欲置之则不清,投地则弃饭。掇而食之。孔子望见,以为窃食。圣人不能先知,三也。
路上有个暴徒,拿着刀等着,准备行凶;山泽里有只猛虎,磨着牙在望着,想要吃人。知道或者看到的人就不敢再向前走了。如果不知道或者没看见而继续向前走,那么就会挨暴徒的刀子,遭遇老虎的牙齿。匡邑的百姓包围孔子,孔子如果确实能够先知的话,就该早早地改道而行,来避开这场灾祸。而孔子事先不知道,碰上了这伙人,所以遭了这场祸。就孔子被围这件事而言。圣人不能先知,这是第四条证据。
涂有狂夫,投刃而候;泽有猛虎,厉牙而望。知见之者,不敢前进。如不知见,则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匡人之围孔子,孔子如审先知,当早易道,以违易害。不知而触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围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四也。
孔子在匡邑受到威胁,脱险后孔子和他的学生又聚到一块,颜渊最后才到。孔子说:“我以为你死了呢。”如果孔子真能先知,就该知道颜渊一定没有遇害,匡人一定没有杀害他。可是直到看见颜渊回来了,才知道他没有死;还没有见到之前,就说“以为你死了”。圣人不能先知,这是第五条证据。
子畏于匡,颜渊后。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如孔子先知,当知颜渊必不触害,匡人必不加悖。见颜渊之来,乃知不死;未来之时,谓以为死。圣人不能先知,五也。
阳货想让孔子来谒见他,孔子不去见他,他便送给孔子一只蒸熟了的小猪。孔子探听到他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谢,不料在路上遇见了他。孔子本来就不想见阳货,既然去拜候他,却探听到他不在家时才去,这种情况说明孔子坚决不想见阳货,结果反而在路上遇见了。就孔子遇见阳货这件事而言,圣人不能先知,这是第六条证据。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馈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孔子不欲见。既往候,时其亡,是势必不欲见也。反遇于路。以孔子遇阳虎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六也。
长沮、桀溺两人并耕,孔于路过那里,派子路向他们打听渡口所在。如果孔子早就知道渡口在什么地方,就不该再问。谈论这件事的人说:(孔子并不是不知道渡口,)只是想要试探一下,这两个隐土的操守如何。那么,孔子既然是先知,应该知道隐土的操守如何,用不着试探了。如果是真不知道而去问他们,这就是不能先知了。这是第七条证据。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如孔子知津,不当更问。论者曰:欲观隐者之操。则孔子先知,当自知之,无为观也。如不知而问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孔子的母亲死了,孔子因为不知道他父亲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无法将父、母合葬,)只好将他母亲的灵柩暂时停在五甫衢。看见的人以为这就是正式埋葬了。大概是因为没有合葬的地方,临时停柩也很郑重,所以别人就以为是正式埋葬了。邻居邹曼甫的母亲把孔子父亲的葬地告诉了他,这样他才得以将父母合葬在防地。孔子父亲的坟墓本来就在防地,可是他却将母亲的灵柩临时停在五甫衢的路边,圣人不能先知,这是第八条证据。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殡于五甫之衢。人见之者,以为葬也。盖以无所合葬,殡之谨,故人以为葬也。邻人邹曼甫之母告之,然后得合葬于防。有茔自在防,殡于衢路,圣人不能先知,八也。
合葬之后,孔子先返回家里,弟子们后回来。孔子走后,雨下得很大。大雨过后,弟子们才赶到。孔子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呢?”弟子们回答说:“防地的坟墓被大雨冲塌了,为了修好墓,所以我们这时才回来。”孔于没再说什么。弟子们反复说了好几遍,孔于才泪流满面地说:“我听说,古时候是不垒坟头的。”如果孔子先知,就该预先知道防地的坟墓被冲塌了,当弟子们回来的时候,就该流着眼泪等着他们。弟子们到家之后才知道这事,圣人不能先知,这是第九条证据。
既得合葬,孔子反,门人后。雨甚。至。孔子问曰:“何迟也?”曰:“防墓崩。”孔子不应。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如孔子先知,当先知防墓崩。比门人至,宜流涕以俟之。人至乃知之,圣人不能先知,九也。
孔子进了太庙,每件事都要问。不知道所以就问,是为了作人们的榜样。孔子不曾进过太庙,庙里礼器很多,不止一件,孔子虽然是圣人,怎么能一一都知道呢?有人认为庙里的礼器,孔子都曾见过,实际上已经知道,只是故意再问一问,给人做个守礼的榜样。孔子说:“有了疑问要想到去请教别人。”不是明明说有了疑惑才该问吗?如果说孔子实际上已经知道,只是认为应该再问一问,以此来给人做榜样,那么,尽管孔子懂五经,弟子们跟他学五经,他也应该再去问别人,以此来给人做榜样,为什么他偏要给弟子们口授五经呢?不以已经懂五经还要再问别人这种行动来做榜样,单单以已经知道礼器而故意再去请教人这种行为来做榜样,圣人的用心怎么这样不一致啊!就孔子进太庙这件事而言,圣人不能先知,这是第十条证据。
子入太庙,每事问。不知故问,为人法也。孔子未尝入庙,庙中礼器众多非一,孔子虽圣,何能知之?以尝见实已知,而复问,为人法。孔子曰:“疑思问。”颖乃当问邪?实已知,当复问,为人法。孔子知五经,门人从之学,当复行间以为人法,何故专口授弟子乎?不以已知五经复问为人法,独以已知太庙为人法,圣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庙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