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喇叭手
林清玄
(1)冬夜寒凉的街心,我遇见一位喇叭手,
(2那时月亮很明,冷冷的月芒斜落在他的身躯上,他的影子诡异地往街边拉长出去。街很空旷,我自街口走去,他从望不见底的街头走来,我们原也会像路人一般擦身而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条大街竟被他孤单落寞的影子紧紧塞满,容不得我们擦身.我不由自主地站定,定定看着他从月光下缓缓步来,他的脚步零乱颠踬,像是有点醉了,他手中提的好像是-瓶酒。
(3)他一步一步逼近,在清冷的月色中我看清,他手中提的原来是一把伸缩喇叭。喇叭斑驳锈黄色的音管因为有许多伤痕凹凹扭粗,缘着喇叭上去握着喇叭的手血管纠结,缘着手上去我便明白地看见了塞满整条街的老人的脸。他两鬓的白在路灯下反射成点点星光,穿着一袭宝蓝色滚白边的制服,大盖帽缩皱地贴在他的头上.他真像一个打完仗的兵士,曳着一把还在滴着血的军刀。
(4)在凌晨的夜的小街,我们便那样相逢。
(5)老人吐着冲天的酒气告诉我,他今天下午送完葬后分到两百元,忍不住跑到小摊去灌了几瓶老酒,他说:“几天没喝酒,骨头都软了。”他翻采翻去从裤口袋中找到一张百元大钞,“再去喝两杯,老弟!”他的语句中有一种神奇的口令似的魔力,我为了争取请那一场酒费了很大的力气,最后,老人粗声地欣然答应:“就这么说定俺陪你喝两杯,俺噍首歌送你。”
(6)我们走了很长的黑夜的路,才找到隐没在街角的小摊,他把喇叭倒盖在油污的桌子上,肥胖浑圆的店主人操一口广东口音,与老人的清瘦形成很强烈的对比。老人豪气地说:“广东,山东,俺们是半个老乡哩!”店主惊奇问,老人说:“都是个东字哩!”我在六十烛光的灯泡下注视老人,不知道为什么,竟在他平整的双眉跳脱出来几根特别灰白的长眉毛上,看出一点忧郁了。
(7)借着几分酒意,我和老人谈起他飘零的过去。老人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县,家里有一片望不到边的大豆田,他年幼的时代便在大豆田中放风筝,捉田鼠,看春风吹来时,田边绽放出嫩黄色小野花,天永远蓝得透明,风雪来时,他们围在温暖的小火炉边取暖,听着戴毡帽的老祖父一遍又一遍说着永无休止的故事。他的童年里有故事、有风声、有雪色、有贴在门楣上等待新年的红纸、有数不完的在三合屋围成的庭院中追逐不尽的笑语……
(8)“二十四岁那年,俺从田里回家,一部军用卡车停在路边,两个中年汉子把我抓到车上,连锄头都来不及放下,俺害怕地哭着,车子往不知名的路上开走……”老人从车的小窗中看他的故乡远去,远远地去了,那部车丢下他的童年,他的大豆田,还有他老祖父终于休止的故事。他的眼泪落在车板上,四周的人漠然地看着他,一直到他的眼泪流干。
(9)他辗转地到了海岛,一个识不得字的退伍老兵,只好靠吹喇叭营生。十余
年来,老人用骊歌为永眠的人铺一条通往未知的道路.他用的是同一把伸缩喇叭,
喇叭凹了,锈了,在这喇叭的凹锈中,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被吹送了出去。
(10)海岛的天也蓝得透明,稻子从绿油油的茎中吐出他故乡田中小野花的金黄……渐渐地,故乡不想了,有时梦里活蹦乱跳地跳出故乡,他正在房间里要掀开新婚的盖头,锣声响鼓声闹,“俺以为这一回一定是真的,睁开眼睛还是假的,常常流一身冷汗。”
(11)老人的故乡在酒杯里转来转去,他端起杯来一口仰尽一杯高粱。三十年过去了,“俺的儿子说不定娶媳妇了。”老人走的时候,他的妻正怀着六十月的身孕,烧好晚餐倚在门上等待他回家,他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对她说。老人酗酒的习惯便是在想念他的妻到不能自拔的时候弄成的。
(12)当袁我告诉老人,我们是同乡时,他几乎泼翻凑在口上的酒,几乎是发疯一般地抓紧我的手,问到故乡的种种情状,我说“我连大豆田都没看过。”老人松开手,长叹一声,眼睛红了。
(13)我们都有些醉了,老人一路上吹着他的喇叭回家,那是凌晨三点至静的台北,偶有一辆急驶的汽车呼呼驰过,我胡乱地跟着喇叭唱着,当唱到“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时,声音喑哑了,喇叭哇哇的长音悠长凄楚,在冬夜的空中流荡,流向一些不知道的虚空,总有一丝要流到故乡去的吧!
(14)每次在凌晨的夜里步行,老人的脸与他的喇叭便毫不留情地占据我,可能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我知道,老人永远记得他掀开盖头的新娘的面容,而那新娘已然是鬓发飞霜的老太婆了,时光在一次一次的骊歌中走去,老人酌生命已是伸缩喇叭凹凸扭扭的最后一个长音。
(15)在冬夜寒凉的街心,我遇见一位喇叭手。春天来了,他还站在那个寒凉的街心,孤零零地站着,没有形状,却充塞了整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