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设想,中国的原始社会也充斥着大量的神话传说与精怪故事,但进入文明时期,这些传说和故事并没有被成系统地保留下来,没有出现希腊文明中《荷马史诗》那样的神话传奇。个中原因,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分析道:“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具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失。”
不仅如此,孔子等儒者还有意识地对神话进行历史化改造,把神话加以理性的诠释,使神话变成了历史。先秦几部重要典籍都经过孔子的删减,所保留的“怪力乱神”的内容很少,因此中国文献中出现得最早的一批狐狸是没有妖精气的。
《诗经》中多处出现过狐狸的身影,这是中国文字对狐狸的最早记载:
一之日于貉,
取彼狐狸,
为公子裘。
——《豳风·七月》
终南何有?
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
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
其君也哉!
——《秦风·终南》
有狐绥绥,
在彼淇梁。
心之忧之,
之子无裳。
——《卫风·有狐》
南山崔崔,
雄狐绥绥。
鲁道有荡,
齐子由归。
既曰归上,
曷又怀止。
——《齐风·南山》
从《诗经》的信息中,我们可以分析出以下两层含义:一、在那个时代,狐狸皮已成为毛皮制品的原材料。从“为公子裘”、“锦衣狐裘”这些句子看,狐皮制成的衣裘显然是种珍贵的东西。二、狐狸在人们的生活中较为常见,因此以为诗谣的起兴。“绥绥”是描摹狐狸行走的样子,表现了古人对这种小动物的细致观察。《有狐》表达对行役之人的关心,“有狐绥绥,在彼淇梁”起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诗序》解此诗,认为暗刺国有饥荒,男女失时,实在有些牵强附会。《南山》出现了“雄狐”这样的概念,前人的解释也就比较丰富,《诗序》:“刺襄公也。鸟兽之行,淫乎其妹。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齐襄公与妹私通,《春秋》和《史记》都有记载,当为信史。但《诗序》也只是认为,诗中的“雄狐”,不过是暗示人有“鸟兽之行”,而并未断定雄狐就是淫乱之兽。就如雎鸠出现在《关雎》中,我们却并不能就此认定那时的人将这种鸟视为爱情鸟。
因此,《诗经》中的狐狸,就是狐狸,就是一种动物,没有邪气也没有妖气。诗三百,可真是“思无邪啊”!
其他的先秦典籍,也有些关于狐狸的片言只语:
狐裘厐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之。
——《左传·僖公五年》
狐裘,黄衣以裼之。锦衣狐裘,诸侯之服也。
——《礼记·玉藻》
景公赐晏子狐白之芘,其赀千金,使梁丘据致之,晏子辞而不受。
——《晏子春秋·外篇》
这些记录,无非说明了狐狸的皮毛在当时的物质生活中发挥着一定的作用,非常的现实主义。当然,既然要取狐狸的皮毛以制衣裘,就免不了要猎狐,在与狐狸打交道的过程中,古人对它们的习性也有所了解。
首先,狐狸被认为是一种多疑的动物。《国语·吴语》记:“狐埋之而狐搰之。”这就是成语“狐埋狐搰”的出处,说的是狐狸生性多疑,刚埋好一样东西,就挖出来看,终不能埋成。因此,在屈原的《离骚》中就已出现“狐疑”一词。狐性多疑是种生物性的表现,但也说明它是种智商较高的动物。
其次,即所谓“狐死首丘”,意思就是说狐狸不管在什么地方死去,它的头一定是对着它窟穴的方向。如屈原《九章·哀郢》云:“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礼记·檀弓》也表达过同样的意思:“狐死正首丘,仁也。”古人以为狐死首丘表现了狐狸对故土的眷恋,是“仁”的表现。对狐狸的这种认识一直从先秦流传下去,到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还写了一篇《狐死正首丘赋》大发感慨。“狐死首丘”的现象被没有生物学的证明,只说明古人善于用动物偶然的行为进行道德说教。类似的现象还有羊羔吮母奶时,前腿以膝跪地,也被古人解释为不忘母恩。
以上的认识,虽然有一些穿凿附会,但从本质上看,仍然是将狐狸当作一种动物来认识的。
在中国的文字记录中,第一个具有了人性的狐狸是《战国策》“狐假虎威”故事中的那个动物骗子:
荆宣王问群臣曰:“吾闻北方之畏昭奚恤也,果诚何如?”群臣莫对。江一对曰:“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观百兽之视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今王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属之昭奚恤,故北方之畏奚恤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也。”
荆宣王大约不是个聪明的国王,缺乏必要的理解能力,大臣江一只好对他进行卡通式的教育,说明北方敌人表面上害怕昭奚恤,实则畏惧宣王的百万兵甲。在这则寓言中,狐狸并没有成精变人,而是直接具有了人的特点,能言会道,诡计多端。这种拟人化的文学表现形式,是童话或寓言中常见的现象。《战国策》这则寓言,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随手拈来的故事,实则也大有深意。袁珂先生在《中国神话大词典》前言中说:“最早的一批神话,实在便是一批动物、植物故事,尤其是描写禽言兽语的动物故事是神话的核心。先秦诸子书中有些寓言是以动物故事为主的,如‘狐假虎威’、‘鹬蚌相争’、‘坎井之蛙’、‘涸泽之鲋’等,说不定便是古代神话的转化,但已经难于实指。”但狐假虎威这个寓言在中国狐狸故事中几乎是个孤例,其拟人化的狐狸形象在以后没有任何发展,后来出现的狐狸精也与它没什么联系,倒是西方同时代的寓言中可以找到很多同类项。古希腊流传下来的《伊索寓言》,绝大部分都是动物寓言,狐狸在这些故事中经常出任主角,如人们非常熟悉的“狐狸和葡萄”、“乌鸦与狐狸”等,今本《伊索寓言》中的狐狸故事有40则之多。
以狐狸为主角的拟人化动物故事在伊索时代之后广泛地流传于欧洲,各种各样的狐狸故事在中世纪交织成了著名的《列那狐传奇》。故事主角列那是只美丽的红毛雄狐,他和妻子及三个孩子生活在一个叫马贝渡的城堡里。这家伙俨然是动物世界的007,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几乎与所有的动物为敌,而且特别喜欢作弄比他强大的狼和熊。动物们忍无可忍,都到狮子国王那里告他的状。狮王先后派狗熊勃仑、雄猫梯培去召它,被他作弄得奄奄一息。后来到了王宫,他又巧舌如簧,说东道西,在绞刑架下还面不改色心不跳,说有宝藏要献给狮王。狮王的贪欲很快被勾了起来,派兔子兰姆和山羊倍令跟他去取宝藏。结果兔子成了列那的中餐,兔头被装在一个袋子里要山羊当作宝藏献给狮王。骗局穿帮后,狮王大怒,带领动物部队攻打马贝渡城堡。相持了几天,狮王一朝君臣居然全被列那捆绑在地。大智者列那这时却并不动粗,而是乘机诬陷山羊倍令,说他私吞了宝藏,害死了兔子兰姆。当了俘虏的狮王信了,对列那产生强烈的好感,两人言归于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列那作为的大臣和狮王回到了王宫,受到热烈欢迎。随即狮王患了重病,就在名医束手无策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列那却挺身而出为他治病。治病的时候仍不忘害一害其他动物,一会儿雄鹿的角烧成灰,一会儿要野猪的牙齿研成粉。狮王的重病在列那的调理下居然治愈了,狮王大喜,视列那为救命恩人,要授他大元帅之职。但自由惯了的列那拒绝了狮王的好意,回到自己的家乡马贝渡。这个故事在西欧各国传播甚广,12--13世纪法国有很多民间诗人用它写诗,保留下来的有27组诗,共3万多行。《列那狐传奇》被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称为无以伦比的动物史诗,而狐狸列那在中世纪的欧洲也成了狡猾的代名词。《列那狐传奇》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致法国有好几个诗人为它写续篇,德国、英国、弗兰德斯、意大利都有译本或模仿作品,后来,大文学家歌德根据这则故事写成叙事诗《列那狐》。
狐狸的形象还在后世欧洲著名作家如格林兄弟、拉封丹、克雷洛夫的笔下时隐时现,如《格林童话》的“狐狸与马”、“狐狸和干妈”、“狼和狐狸”,《拉•封丹寓言》的“狐狸与山羊”、“狐狸、猴子与群兽”,《克雷洛夫寓言》的“狼和狐狸”、“狐狸建筑师”、“狮子、羚羊和狐狸”等。这些动物故事中的狐狸,大多具有伊索时代的秉性,狡猾多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公元前5-6世纪的希腊,到18-19世纪的欧洲各国,狐狸的形象有着明显的传承关系,拉•封丹和克雷洛夫笔下的一些狐狸形象,甚至直接取材与《伊索寓言》,如著名的“狐狸与乌鸦”、“狐狸与葡萄”等。然而,欧洲的狐狸无论如何能言善辩、神通广大,却始终沿着拟人化的线路发展,流转了两三千年,也没有成精变人。
狐狸精出现之前,中国文字记录里还出现过一批独特而怪异的狐狸形象,这就是《山海经》中的狐狸:
青丘国在其(朝阳之谷)北,有狐,四足九尾。(《海外东经》)
又东三百里,曰耿山。无草木,多水碧,多大蛇。有兽焉,其状如狐而有鱼翼,其名曰朱獳,其鸣自訆,见则其国有恐。(《东经二经》)
又南五百里,曰凫丽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箴石。有兽焉,其状如狐,有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姪,其音如婴儿,是食人。(《东次二经》)
又东四百里,曰蛇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垩。其木多枸,多橡章。其草多嘉荣、少辛。有兽焉,其状如狐,而白尾长耳,名(shi)狼,见则国内有兵。(《中次九经》)
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海外西经》)
这批狐狸或狐状物的突出特点就是以狐为原型,嵌合鸟、鱼的特点,组合出一个个变形金刚式的怪物。有学者认为,这些怪物的出现,是《山海经》的作者的有意创作,是用“已知的东西作基础,去想那些不知的东西(《山海经》在科学上之批判及作者之时代考)”。其实不然,现在一般认为,《山海经》成书在战国或秦汉之际,具体作者以渺不可考,但书的内容并不完全是时人的创作,而是记录了许多先古流传下的神话。书中大量的异型动物,很可能反映了原始民思维的特点。这些狐狸怪则怪矣,但只是组合了几件其他动物的器官,并不能变幻成人,甚至也不能变成其他动物,除了“九尾”这一特点在以后的狐狸精故事中有所发挥,其他奇形怪状也无余绪。因此,《山海经》中的狐狸也是没有成精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