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字佩弦。他的字不很通行,他的名是每个中学生都知道的。他写的文章,或署名,或署字,而书成出版时,一概用名。在学校里也用名,学生都称他为朱自清先生。原籍浙江省绍兴县人,祖父讳则余,字菊坡,祖母吴氏。祖父为人谨慎,在江苏东海任承审官十余年,民国纪元前七八年退休,迁居扬州。父讳鸿钧,字小坡,母周氏。民国纪元前十四年,前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一八九八)旧历十月初九日,先生生于江苏省东海县,为小坡公之长子。后来他在扬州成长大,在扬州读书,就入籍为江苏省江都县人。祖父退休后,他的父亲随侍在扬州,任扬州承审官。先生原名自华,弟国华,物华,妹玉华,皆生于扬州。民国元年,菊坡公逝世,留下些产业,家道小康。此后他的父亲到过江西石港、江苏徐州,历任盐酒各税局局长,廉直清正,一无积蓄。读过他的诚挚动执行的《背影》的都知道他有位极其慈爱的父亲。那时他的家庭遭遇不幸,祖母病故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在变卖家产,借钱办丧事。菊坡公的一生谨慎,小坡公的忠厚廉直,这此性格不折不扣地都遗传给先生。
扬州从隋唐以来是南北水陆交通的都会,富庶繁华,人文荟萃之邦。先生纪年,值科举初废,学校方兴,早承庭训,读过些经籍古文。民国纪元前后入新式学校,在安徽旅扬公学上学。十五岁,入两淮中学(今扬州中学),成绩优异。十九岁毕业,即考入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预料。父亲的喜欢,自不必说,而千里迢迢,进京求学,为了安慰老人,他答应了早婚。到京半年,寒假中赶回家乡结婚。夫人武氏,名钟谦,扬州名医武威三之女,与先生同岁,婚后感情甚笃,仍北上读书。不料祖母病故,父亲赋闲,他愁着读书年限太长,恐家计艰难,遂改名自清,投考北京大学本科,再发再中,又被录取。时北京大学尤以文科著名,先生入哲学系,加速用功,在三年内修毕学程。民国九年夏,毕业于北京大学文学院哲学系,得文学士学位。
先生群性交游,在北大认识不少同学。同他交情最厚的有同学兼同乡的任中敏,在校时不熟而后来成为良友的有俞平伯。哲学系主任胡适教授正领导着新文化运动,倡导文学革命,风起云涌,给予先生的影响颇深。他热心参加学生运动,并开始创作。最先试新诗,其后用功散文。早期的作品,收在《雪朝》、《踪迹》两个集子里的,正是五四运动前后所写。使他成名的是长诗《毁灭》与长篇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何》,作于北大毕业后的两三年。时人比《毁灭》为新文学中的《离骚》、《七发》,评《秦淮河》篇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此时他一跃而第一流作者。
在杭州第一师范,初尝讲坛粉笔生涯的滋味,他觉得很不合式,几乎要辞职,是学生留住了他。他的思想很新,同学生热心地讨论哲学上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提倡用白话写作,策励青年,食得到学生的信仰。历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杭州,民九至一一),吴淞中国公学,浙江省立第六师范(温州,民一一),浙江省立第十中学,第十师范(温州,民一二至一三),湘江省立第四师范(宁波),私立春晖中学(上虞白马湖,民一三至一四)的国文教员,江苏第八中学(扬州,民一四,他的母校)的教务主任兼教员。在江浙两省教书五年,教育了不少青年,同时也训练了自己。他渐渐地抛弃哲学,专心研究语文教育。他所任教的各个地方,不乏山水名胜,课余游览,写新诗,游记,散文,陆续在文艺杂志上发表,同时加入了上海的文学研究会。在此时期,他和夏丐尊、叶绍钧、丰子恺、朱光潜、郑振锋为友,互受影响。在语文教育上的同道有夏、叶两位,后来他和叶绍钧合作了许多有关于国文教学上的著作,其趣味与经验,植根在这五年的中学国文教学上。每一个中学生都读过他的文章,他的书,终身得到他的益处。
白话文运动慢慢地成功,攻破了国学和古文的壁垒。民国十四年北京清华学校加办大学部,成立国文系,聘先生为教授。校址在北京西效清华园,环境幽美,图书丰富。国文系中多老辈,有古文名家,又有前清的翰林举人,先生年才二十八。然而青年学生中喜欢新文艺的,却愿意转到他的班上来(见《哀韦杰三文》)。清华设有国学研究所,聘梁启超、王国维等为导师,学术空气浓厚,于是先生见闻日广,益谦虚,自居后辈。次年,接眷到校,住清华园西院。《荷塘月色》、《儿女》两篇写他在园中生活。他把散文零篇,继《踪迹》后,集成《背影》一集付印。那时,他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生活的重担压着。不幸武氏夫人积劳在疾,十八年,在扬州病逝,年仅三十有二,遗二子三女。
民国十七年,国民政府北伐成功,国内统一,定都南京。清华学校改国立清华大学,由罗家伦氏长校。他的老同学扬振声长文学院,兼中国文学系主任,气象一新。新的计划是尽可能向新文学方面发展,先生亦参与草拟方案。十八年,扬氏离校,冯友兰氏长文学院,先生继任为中国文学系主任。他的专门研究是诗歌与文学批评,任“新文学概论”“歌谣研究”等课,皆编有讲义。古文学考据的著作有《陶渊明》、《李长吉》两篇论文,先后发表于《清华学报》。学者之间都称道他的谨严博洽。二十年,休假出国,赴欧游历,又留学英国,在伦敦大学读语言学及英国文学。二十一年,返清华大学,时梅贻琦氏长校,先生复为中国文学系主任。此后数年,清华大学中文系均由先生主持,名教授有陈寅恪、杨树达、黄节、刘文典、俞平伯、闻一多、王力等,一时称盛。先生周旋老辈,奖掖新进,使新旧学本平衡发展,同人师生,感情皆洽。二十四年,兼任清华大学图书馆主任,二十五年辞兼职,专任中文系主任。
在出国赴欧前,他和陈竹隐发士订婚于北平。陈女士四川成都人,少先生七岁,毕业于北平艺术学院,为齐白石、溥西园弟子,工书画,善度曲。二十一年八月,先生返国,与陈女士结婚于上海,偕返清华园,卜居北院。新婚伉俪,生活极愉快,先生写作益勤,成散文集《你我》及《欧游杂记》、《伦敦杂记》稿。长子迈先,长女采芷,从扬州出来,到北平就学。为了家用不足,不得不兼职,他和杨振声、沈从文共事,参加部编中学教本工作。于文章注释外,他又旁参博考,写下了若干部国学要籍的提要和说明,这部稿子,就是《经典常谈》的底本。他又应上海良友公司之约,参加《新文学大系》的编辑,编选《新诗》一册。在清华大学,在开设“宋诗”及“中国文学批评”两门新学程,成《宋诗钞略》、《诗文评钞》两书。又开始研究中国文学批评里的几个基本观念之演化,在诗论方面先整理出头绪来,成《诗言志》论文一篇。他正要继续写稿时,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变起,中日战争开始,打断了他的安居治学的生活。
二十六年九月,清华大学奉教育部命南迁,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职合,成立临时大学于长沙。先生留眷在北平,独赴长沙,被推为临时大学中国文学系主席。文学院设于南岳,时战氛弥漫,弦诵不辍,先生常出讲演,激励士气。在南岳半年,生活朴素,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文学院诸教授谈学游山,登祝融峰,游方广寺,多题咏。二十七春,临时大学奉命迁昆明,改名为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设于蒙自,先生游历桂林阳朔山水,经安南人滇,其眷属自北平脱险南来,定居于蒙自,任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主席。次年,迁昆明。时敌机轰炸甚烈,眷属疏散到乡,迁居昆明西北郊外梨烟村。村居简陋,遗仆役,夫人亲操家事,先生步履往返城乡教学甚劳。其时图书缺乏,研究工作停顿,他注意到通俗教育的重要性,要使学术通俗化,乃续写《经典常谈》稿,又与叶绍钧合作《精读指导举隅》,又与浦江清等创办《国文月刊》,促进国文教学。胃病时发,二十九年春辞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主席,由北大教授罗常培继任。是年夏休假,同眷赴成都,住东门外宋公桥报恩寺,其地清幽,亦避免轰炸,疏散眷属之所。暇居一年,与萧公权等多倡酬作旧诗,格律出入昌黎、圣俞、山谷间,时运新意,不失现代意味。又与老友叶绍钧相会,合作《略读指导举隅》、《国文教学》两书。三十年秋返昆明,留眷在成都,其夫人任四川大学图书馆职,长女采芷,三子乔森在成都上学,子思俞,女蓉隽,尚幼。
先生返昆明,住北门街宿舍,辞系主任,由闻一多继任,专任教授。清华文科研究所成立,由冯友兰院长兼所长、闻一多任中国文学部主任,设所址于昆明东北郊外龙泉镇。先是,民国二十五年,清华大学鉴于华北局势紧张,筹设分校于长沙,择一部分图书仪器南运。时先生兼图书馆主任,实主持甄别图书装箱南运之役。南运图书由湘入川,大部分被炸毁于重庆,先生最为伤心。小部分运到昆明者,文科研究所成立后,整理残余,陈书满楼,于是进行研究工作。先生以半星期居城中授课,半星期下乡至研究所,与闻一多 、许维遹、浦江清、陈梦家等共同研讨,续写中国诗论专篇若干、成《诗言志辩》一书。在北门街宿舍,披览现代文艺杂志,作新诗评介多篇,成《新诗杂话》。先生母周氏太夫人已前殁,三十三年,小坡公殁于扬州,年七十有七,先生闻讯哀恸,时胃病已到严重阶段。
三十四年八月,胜敌受降,学校议迁回北平。三十五年春,文科研究所结束,闻一多辞主任,先生虽健康未复,不得已复任为中国文学系主任,计划复员。其年夏,西南联合大学结束,师生分批离滇,闻一多被刺于昆明。时先生已离滇赴成都,同眷属飞回北平。清华大学复返故址,先生住家于北院旧居,八年流徙生涯,至是略得休息,健康稍复。他收集闻一多遗稿,主编闻氏全集,内乱起,国内统一无望,生活艰难既同于战时,而精神上更其苦闷。先生觉老之将至,益多写作,努力成《语文零拾》、《语文影》、《论雅俗共赏》、《标准与尺度》数书。他的散文更其精练老到,思想更其开广,更其注意到通俗的大众的文学,在现代文学批评中,他的持论最通达公正,名望甚高。他在昆明时渐致力于文学史的研究,授此项功课三年,所以处处能用历史的观点,通古今之变。最后,他研究通俗文学,注意小说史,还没有论文发表。开明书店编中学国文教本,仍邀先生合作,他与吕叔湘、叶绍钧共同计划,担任了语体文的教本。三十七年春,胃病大发,教授二十三年,难得看到他请病假两周。然而到了学年考试将至,他又抱病上课,认真地结束了功课。至是在校服务又满七年,乃提出休假。计划在园内养息一年,编开明课本并预备“现代散文”一门功课。他参加一学年的最后一次教授会,通过毕业生名单后,他的职务完了,办理交卸。暑假中稍得休息,清晨傍晚,常曳杖逍遥于北院杨柳荫中,同人均讶其消瘦。八月五日,胃病大发,卧床呕吐,六日晨剧痛不可耐,由清华校医室送往城内北京大学医院诊治,知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开刀治疗。起初两三天经过良好,其后转他病,突趋严重,体力不支,十二日上午十一四十分,溘然长逝,年五十岁。临危,执夫人手不释,从容若平生,无遗命及后事。子乔森、思俞,女蓉隽侍侧,知交学生来视病者,鹄立门外。噩耗传到学校,清华大学全体学生静默致哀。其长子迈先自蚌埠奔丧至北平。身后惟遗书满室,有《论白话》残稿存案头,盖剧病时辍笔者。学校为治丧,并向教育就请恤。
先生长子迈先服务军界,为中校教官,已婚。次闰生,服务新闻界。次乔森、思俞,还在读中学。长女采芷,三女效武均已婚。次女逖先,卒于抗战期中。幼女蓉隽,方八龄,在小学。
先生既殁,亲友知交,文坛作家,以及他的学生皆执笔为文,追忆哀悼,遍载国内数十种刊物。他的传记材料,在各方征询中,将来须集二三知友公司考实商定,又须能文之士执笔润色。今兹所述,粗具记录,亦或有误失,又不暇为文,略述梗概,以备参考而已。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