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记录时代、传承文明的重要标志。但大辽国创立的契丹大小字在金章宗时代就停止使用了,耶律楚材是见于史书的最后一个能读写契丹文字的人。因无法解读,后世称这种文字为“死文字”,契丹文字学亦被称之为“绝学”。能够科学解读契丹大字的学者,全世界只有三人:阎万章、刘凤翥和日本的丰田五郎。阎万章先生和丰田五郎先生均已作古,刘凤翥先生今年也已78岁了,他是目前世界上认知契丹文字最多的人。他对神秘契丹文字的每一次破解,都能在国际学术界掀起轩然大波!较之洋洋万卷、下笔千言的高产史学家,刘凤翥的著作很少,内容很艰涩。但正是这样的著作,却是诸多院校研究辽金史的必备教材,是海内外无数辽金学者案头不可或缺的重要参考书。他是翦伯赞等史学大师的弟子,他肩负的是薪传火继、拯救绝学的神圣责任!
刘凤翥教我们
读懂第一个契丹字
在介绍刘凤翥先生的生平事迹前,需要交代一下我们是如何与刘先生结识的。如果没有刘凤翥的指点,我们这次“大辽五京行”的采访厚度恐怕要大打折扣。在老先生的书房里,他教会了我们一个契丹字的写法与读音。这是我们有生以来能够读懂与领会的第一个契丹字,这个字无比重要,这个字,叫做“遼”。
我是在看央视的一栏文史节目时,第一次听到刘凤翥的名字的。那期节目我没看全,讲的是刘凤翥通过破解契丹文字,发现大辽国使用的是“双国号”,即辽契丹或契丹辽。这是大辽国采用两种国家体制的鲜明标志,对研究辽代的政治制度、民族的演进融合史,是一次具有突破性质的重大发现!在这次“大辽五京”采访出发前,我曾通过多个渠道打听过刘凤翥的联系方式,均无回复。探访辽南京遗迹时,我通过在孔庙工作的王琳琳女士的关系,问到了在北京辽金城垣博物馆供职的陈晓敏副研究员的电话。在北京的采访接近尾声时,我们专程到辽金城垣博物馆走了一趟。陈晓敏是通辽人,算是我们的“半个老乡”,大家接触很融洽。参观完毕临分别时,我随口问了陈晓敏一句:“您认识刘凤翥先生吗?”没想到,还真问着了。
与刘凤翥先生联系,我心里有点忐忑,这样一位享誉国际学术界的大学者,有时间接待我们吗?拨通刘凤翥的家电,接电话的是一位带有河北口音的语气平和的老者,我报了单位名号,说明了采访意图,刘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来,怎么来?一般情况下,只要被采访者告知具体住址即可。但出乎意料的是,刘先生的解答竟详细到一条路、一条街、一个门牌号!他对我说,你们要是坐车来,坐几路,换哪趟车?如果是打车来,要走哪条路,过哪座桥……我做了十几年记者,从未遇见如此热情、认真、细致的被采访对象,而且还是这样一个国际闻名的大学者。
不需寒暄,不要客套,不必东拉西扯,说出你的疑问,就尽其所知给你详细的解答。谈人说事,都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不伪饰,不浮夸,不掩盖自己的好与恶……这就是刘凤翥。只是简单几句话,我就觉得和老先生之间已无丝毫的心理距离。
一开始,我的提问比较杂,刘凤翥先生说:“我只懂文字,涉及其他辽文化的东西,你还是请教其他人。”不懂、或者研究不深的,他就不说。
我问刘凤翥先生:“能不能称您是目前认识契丹文字最多的人?”他的回答是:“不能那么讲,但别人提出新的契丹字,拿不出可靠证据,我也不承认。”
我们谈到辽中京大明塔,刘凤翥先生去过那里。他说,论高度,大明塔在全国位居第三,排名前两位的佛塔名称他没记住,“一会儿,我给你找找。”采访结束,我刚回到宾馆打开邮箱,他的邮件就到了。在详细介绍了那两座佛塔的名称、高度和所在地域后,临了还留下这样一行话:收到后请回复,刘凤翥2012年8月11日。
坚持到底
才能达到别人没有的高度
借助刘凤翥先生的关系,我们联系到了内蒙古上京博物馆的老馆长金永田、内蒙古巴林右旗博物馆馆长清格勒,他还为我们提供了身处云南的契丹族后裔的联系方式。
2012年8月21日,我到赤峰参加了内蒙古契丹辽文化研究会成立大会暨契丹国际学术研讨会,刘凤翥先生是特邀嘉宾。此后,我们随同刘凤翥及众位国内外专家一道参观了上京博物馆、辽祖陵、庆州白塔、辽庆陵……刘凤翥先生现场为我们讲解契丹文字的起源、契丹文字学的发展历史,增强了我们对古老神秘的契丹文字的感性认识。
在这次会议上,专家们分为历史组、考古组、文字组做分组讨论。刘凤翥是文字组的专题召集人,该组讨论的核心是契丹文字。他对与会专家学者说:“全世界研究契丹文字的专家有15人,这次来了10人。研究契丹文字的核心任务就两点:认字加读音。否则,就不算研究契丹文字!”
在他所主持的这次学术会议上,有青年学者呈列出一些契丹文字的最新考据,大胆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刘凤翥的评语是:“做学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用‘或许’、‘可能’这些模糊词汇来解释。”
刘凤翥先生从事学术研究十分严谨,对青年后辈的学术要求近于严厉。他为人很好,与谁说话都客气礼貌,有问必答。他答应别人的事从不打折扣,注重诚信。基层考古工作者将新发现的刻有契丹文字的墓志铭拓本寄给他,请他过目,他与别人合作发表论文时,经常将别人的姓名排在前头。“基层多难呢,做点成绩多不容易啊!请我来鉴别是对我的信任,能帮就帮。”
刘凤翥先生对我说:“研究一件事,坚持一件事,就把它研究透了,坚持到底,达到别人没有的高度。不要什么都做,遍地乱撒籽,东一锹,西一锹地乱挖井……”老先生的话,我听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创立文字,是一个民族走向文明的首要标志。文字的背后必然浓缩着一个王朝的兴衰历史,必然刻录着一段风云激荡的岁月沧桑。刘凤翥先生精研契丹文字几十年,他对这种失传几百年的神秘文字的艰难破解,一点点地还原着大辽王朝如石沉海底的历史真相,修补着那段断裂的文明记忆。
不负师命,不辱学风
刘凤翥的祖籍在河北省盐山县千童镇王朴村。刘家世代为农,刘姓是王朴村最早的住户。村东南有一块地方,名叫“刘家门口”,是刘氏祖先居住的地方。当年,明燕王朱棣带兵去南京夺取帝位,当地人认为这是乱臣贼子之举。因此,朱棣经过时,村民自发组织起来拦截他。后来,朱棣进入南京夺得帝位归来时,便对这里进行了斩尽杀绝的报复行动。刘姓中,只有一个男子躲在地窖中逃过此难,其他的人均被杀掉,谱书也失传了,这位男子就是刘凤翥的始祖。这位刘氏始祖的名字本来写进后修的谱书中,但在清朝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北伐军路过王朴村时,将这后修的谱书抄走焚烧了。
刘凤翥家境贫寒,靠亲朋的接济和自己的刻苦,学习成绩始终位列前茅。刘凤翥还在沈阳生活过,1947年至1948年,借伯父的关系,刘凤翥来沈就学,在沈阳念了一年书。
由于崇拜马寅初和翦伯赞等大学者,1957年考大学时,刘凤翥第一志愿填的是北大历史系,一举高中。刘凤翥上大学时,正是北大历史系的鼎盛时期。院系调整时,把清华、燕京、中法等大学的历史名家都集中到了北大,一时大师荟萃。
名师亦严师。刘凤翥清楚记得,自己的毕业论文写的是汉武帝盐铁专卖的内容。草稿中只转引了别人引用《封泥考略》中的一句话,被田余庆先生看后立遭批评。“是直接引用原书还是转引,不仅仅是懒惰和勤快的区别,而是能否毕业的标准,是内行和外行的分野。北大的学生毕业后,到外边转引第二手材料就不配是北大的毕业生,要顾及北大的脸面!”刘凤翥辩解说,北大图书馆没有《封泥考略》这本书。田先生说:“严谨的学风越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越要坚持!北大图书馆没有,可以去北京图书馆查,明天就去系里开介绍信去北京图书馆查原书!”
1962年,教育部计划司的领导来北大做报告。说除了医务和财会人才供不应求外,其他专业的毕业生都有面临改行的可能,让大家作好所学非所用和改行的思想准备。刘凤翥只得放弃自己的历史专业,转向民族所。1962年9月16日晚,刘凤翥去翦伯赞家辞行,翦老对他说:“你不要认为历史系毕业生就应去历史研究所,不应去民族研究所……一定记住,去民族所之后务必抽时间学习一两门少数民族古文字,学了民族古文字,说不定会令你终生受用无穷!”
在此后的人生岁月里,刘凤翥牢记翦伯赞当年的留别赠言。他基本靠自学,苦心钻研契丹文字。为了寻求新的资料,他曾十一次去内蒙古赤峰考察,那些外人眼中有如天书的古契丹文资料,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直到烂熟于胸……
一点点地还原着
辽王朝的历史真相
刘凤翥先生告诉我们,契丹文字分大小字。虽然一些契丹字是通过改造汉字字型、增减笔画创造的,但这种文字是“拼音文字”,与中原地区使用的既表音又表意的汉字性质不同。“比如这一串字,看似与汉字相近,却类似英语单词的字母,字意是拼读出来的。”刘凤翥介绍说,搞契丹文字研究,就是读出正确发音,拼出本来的字意。他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掌握的契丹字也才六七百个,而这种拼音文字可有成千上万。
一点点地还原着辽王朝的历史真相,即便这项工作如此艰难,刘凤翥先生仍以自己不懈的努力取得了一系列举世瞩目的学术成就。通过破解契丹文字,刘凤翥纠谬了《辽史》中出现的有关人名、官职的重大史实错误,并对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生平做了史无记载的全新补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破解一些辽代墓志铭时,刘凤翥获取了大辽采用“一国两号”的惊人发现,这是近些年辽史研究领域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突破!
近年由于契丹文字行业的红火,契丹文字的赝品也泛滥起来。刘凤翥先生由于对真品和赝品都见识得多而能独具慧眼,任何赝品都逃不过刘凤翥的眼睛。有的赝品墓志,刘凤翥只看一行就能断定其为赝品。刘凤翥先生说:“揭露赝品,将在契丹文字研究史上占据重要一页!”在契丹文字的研究史上,“去伪存真”的这一页是由刘凤翥先生书写的。(来源:辽沈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