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蒋济永先生在他的对《背影》的解读中出现了以主观替代客观的误读,提出《背影》中的“父亲”的形象实际上是“母亲”的论断,这是错误的。
关键词:背影;解读;父亲;性格
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对于文学的经典,敢于提出与学界的“公认”观点相左的看法,这种勇气可敬可佩。蒋济永先生的文章《〈背影〉里的“背影”解读》[1](以下简称《解读》),努力在潜意识层面进行探讨,这至少说是一种开拓视野的、有价值的探索。学术研究必须在质疑与探索之中才能向前发展,即使是错误的,至少也可以使我们在认识过程中对原先的观点有更充分的确信。但是,我们也必须指出,学术研究是一种社会科学活动,任何观点的获得都应基于充分的论据与严密的论证。否则,观点将丧失其本身的价值。而《解读》这篇文章,却没有注意最基本的学术要求。
《解读》作者的观点大体概括如下:首先他认定传统的对《背影》的认识是“就事论事”;而后通过对文中“父亲”形象的分析,指出实际是一个母亲的形象;接着,他以朱自清与其父之间存在“龃龉”,认定朱不可能去歌颂父亲以佐证是颂“母亲”;随后以精神分析理论进一步指出“背影”是暗示父亲背后的母亲;最后文章引申到朱自清的“女性意识和需要”上来,并以相当的篇幅对朱其他作品中的女性意识作了分析,以证明他得出上述结论的合理性。我们认为,《解读》论据与论证有待质疑。以下提出几个问题,与蒋先生一起来进行讨论。
首先,对于“父亲”形象分析的牵强。
蒋文概括《背影》对父亲形象描述的三个特点:细心、体贴、不强壮有力。其后他又指出“按照传统理解,父亲形象应该是:有责任心、粗心、有力量、大方……”,通过这样的对比来说明“我们在《背影》中看到的与其是父亲的形象,毋宁是一个母亲的形象”。
很显然,《解读》在这里以主观代之客观,以便得出与主观猜想相一致的结论。作者对作品中“父亲”作了这样的概括:“细心、体贴、不强壮有力”,这些确是“父亲”形象的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而已,《解读》显然忽视了另一部分。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父亲”的另一些特点,如:一是“坚韧”。文章开头写“我”到徐州,情与境使我“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2](p47)时,父亲虽在内心哀伤苦痛,却很平静地宽慰儿子:“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2](p47)这是一种阅历深厚并具有相当自信的长者的“坚韧”,而这种“坚韧”很少是母亲所能有的(若是母亲大约只能陪儿子痛哭一场了);二是“奋斗精神”。作者在文章中清楚地告诉我们,“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2](p49)这种“奋斗精神”,也极少在母亲身上表现;三是易“怒”。尽管父亲细心、体贴,但家境、年纪等使得“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而“怒”很显然主要是男性的父亲所有,常露于外,女性则好“气”,常闷在心里。据此我们不能不问,在同一文章之中,《解读》作者何以只见其一而无视其二呢!
其次,关于父子关系。
《解读》指出,因为父子间存在着“龃龉”,故而朱自清笔下所写的“慈爱”的父亲不可能是生活中真实的父亲,而应是暗写母亲。父子的关系,对于我们准确理解与把握《背影》这样一篇抒情美文确实有相当的价值。因此对于这个“关系”的认识就更需要认真、细致、准确。我们承认,朱自清与父亲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误会。但我们必须准确地认识这种误会的深浅程度,对父子亲情关系到底产生了多大程度的影响。
《背影》中有这样的语句:“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2](p49)从这些叙述中间,我们可以体察到他们父子之间存在着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根据朱自清弟弟朱国华回忆,“误会”源自朱自清的1923年写的《笑的历史》[2]。这篇小说是以朱自清原配夫人武钟谦为主人公而作的,一方面反映了当时青年女性在旧家庭中被封建伦理道德压抑扭曲的悲惨地位,另一方面也真实反映了朱家中由于生活的困难引起误会并最终造成矛盾的过程。实际上我们结合《笑的历史》、《毁灭》、《给亡妇》、《我的南方》等作品可以推知在1921年甚至之前,家中就存在诸多的矛盾与不和,但朱自清尚未卷入。父子之间的不和是在他1921回扬州工作期间才产生的,之后的《笑的历史》只是加深了这种隔膜。
只要深入地了解朱自清及当时他们家的相关情况可以知道,虽然这种隔膜也曾一度使他们父子间有些不快,但我们可以肯定朱氏父子关系尚达不到《解读》所谓的那种只可能“恨”决不会“爱”的地步。朱自清终究是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人,充满了强烈的责任心。他试图把自己所扮演的各种生活中的角色都做好。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常常出现他对自己未做好父亲、未做好丈夫等的谴责。作为儿子,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也是他经常反思的问题。《毁灭》及《笑的历史》实际上都是对这问题反思的结果。两篇作品中都明确的表示了对父亲的体谅,确认家境的衰微带来的生活困难是引起矛盾的真正原因。另一方面,父亲对儿子的爱,实际上,自始至终没有疏淡过。孩子小时,冬天父亲给他们挟上一块块热豆腐(《冬天》),孩子求学,父亲绝不“耽误”(《儿女》)……可以肯定,父子二人都希望家庭重归和睦,彼此“重归于好”。只是这一层纸由谁来捅破呢?最终,“父亲”对儿子“终于忘却了我的不好”,主动伸出“橄榄枝”,一句“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暗示了对父子和解的渴望。朱自清创作《背影》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回应父亲的和解的信号,表达对父亲的深深的歉意和浓浓的爱。文末的一句“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即是对父亲的渴望和解的回答。与《背影》同时,作者有一首小诗《我的南方》“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醉乡梦乡!五年来的是彷徨,羽毛般地飞扬!”[3](p102)我们以为,“五年的彷徨”即是指他与父亲五年的隔膜自己没有勇气去解决,同时又对自己的心理造成了无形的阴影。而“羽毛般地飞扬”则指问题的解决。这一首诗很明白地表达了作者在父子心理上已经彼此谅解时如释重负。对故土的怀念是对故土亲人的怀念,此时南方的山水已经变得“明朗”。为了向父亲传达这样一种回应,当《背影》在《文学周刊》上发表后,朱自清立即将杂志寄回了扬州老家,让老人及时获得心灵上的慰籍。
由此可见,虽然由于各种原因朱自清与父亲的关系有一些不和,但父子间的那种亲情之爱却没有断过,何况事后父子两人都致力于改善彼此的关系,力图彻底的和解。《背影》就是这一努力的直接产物。作者表达对父亲的爱,描写慈爱的父亲那是毋庸置疑的。
第三,关于精神分析理论。
《解读》运用“心理反射作用(reaction formation)和转移作用(displacement)理论”得出“朱自清以‘背影’为题,表现了一个男人背后(背影)的另一面──女性或女性特质,将父亲的意象女性化,这充分体现了作家潜意识里的女性意识和需要”。
弗洛依德认为本能及其派生物都可归为一系列二元对立,如生与死,爱与恨等。当一种本能直接或假道超我间接地施加压力于自我时,自我会转而趋归于这一本能的对立面,以避开本能的锋芒。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之所以产生转移,那是因为有外在压力的存在。但对朱自清来说,他与母亲的相处并无限制,根本就不存在表达爱母之情的外来压力,那又何需用《背影》来“转移”呢?
而“背影”的歌颂父爱,我们却可以找到心理依据。我们知道,人在受到强刺激时,对于所见的情景会进行瞬间记忆,在大脑中留下一个较为鲜明的画面。画面与事件之间形成一个互为索引的关系。也就是说,在见到与脑中“画面”相类似的情境时,会立刻想到“事件”,同样在碰到与“事件”相类似的事时,又会在大脑中引出“画面”。(当然,这里所谓的“事件”可以是一件事,也可以是一种情绪。)父亲以肥胖不便之躯去为儿子买橘子,儿子自然能够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深爱,以及对自己的厚望。加之当时父亲的压力及家庭的处境等综合因素对于朱自清是一个强烈的刺激。于是,这样一个买橘的“背影”,便成为朱自清体味父爱、父亲的期待以及关心父亲、关心家庭的一个索引、一个符号,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磨抹不掉。所以,当他接到父亲的信后从中再次体会到那份关爱之情,因而想起“背影”这一“画面”。这给他抒写“父亲”提供了一个素材,为倾诉“父爱”找到了一个感情喷薄的泉口。
散文贵在“真”,我们也必须寻着这样一条“真”的轨迹去解读。《背影》所以能如此感动人,关键在于文章所包含、负载的,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情感。因为生活与情感的真实,所以文中才出现“悲”、“凄”、“怨”、“烦”、“爱”、“悔”、“怜”、“敬”、“自谴”、“自责”等各种情感交织与汇流。正因为这些情感是真实的,所以他才感人至深。曲解朱自清《背影》的原创思想与原创审美心理的结果只能是误解,自然也就会把朱自清当成一个感情作“秀”的作家了。面对这种读者难以接受的误读。作为一名文学研究者,我们愿与蒋先生一道引以为鉴。
参考文献:
[1]蒋济永.《背影》里的背影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1):234-239.
[2]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一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3]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五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